作者:南指月
梁客春茫然地盯着他看,他本来是想要兴师问罪,没想到再一次被方先生的话给迷住了:
“那、那魏老先生怎么会留下这个?”
“唉,孺子不可教也,”方先生摇摇头,“当时学习并记录他们文字的,先帝属意的正是魏珙;只不过据说刚刚整理出一点成果,对方的车队就要远行了。想必魏珙用这个部族的文字留下密信,就是要让人找到了也看不懂。”
眼看梁客春这个内向的性子又被方先生逗弄了一番,着急忙慌地想要开口,楚相忍不住摇摇头,直入主题:“你认为魏老先生在某个地方留下了线索?”
“正是。”楚怀存毕竟是势焰极盛的丞相,说话颇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质,方先生这才有了正形,不再藏着掖着:“我想着去一趟魏家的旧址,照着前半部分密文,或许能有什么发现。”
楚怀存在季府停留的那一段时间,便是为方先生所准备的。
楚相走出季府,方先生已经等在马车上了,手中还捧着一本书。见楚相进来,他假扮成的这个满脸麻子的车夫把书放下,对着楚怀存点点头,甚至顺手便牵动前面拖着车的马,像个真正的车夫般带动马车向前驰去。
楚相则接过书,看着上面盘曲虬杂、弯弯绕绕的字形,久违又感受到了一股面对课业的头疼。
他镇静地垂下眼眸,在那些符号前示意性般地逗留了片刻——
果然完全看不下去。
“有了这个,就能破解魏老先生的密文吗?”
“能,”方先生赶着马车,声音也被夜晚的风吹的略微有点散,“但并不全能。楚相把这当作是一本用来识字的课本,把我们都当成未开蒙的稚子,距离对照着看懂,或许还要花些功夫。”
这句话在接下来的相府议事厅,原样不改地传到了等待的梁客春耳朵里。
对方差点接过书就要往书斋里跑,还得楚怀存叫住他。楚相打量了他一会,才有点无奈地叹口气,说这件事交给方先生或许更好些。毕竟方先生走南闯北,颇有学习语言的经验。方先生被点名表演,看起来还有点隐约的兴奋,便把这个任务接手过去了。
至于留下来的梁客春,则被告知了另一件事。
京城里很难藏住秘密,尤其是即将被广而告之的事情。楚怀存报出了几个名字,问梁客春是否听过。这些名字大多起的雅致,就算不雅致,当它们出现在春闱放榜的头几排时,人们也不禁将它把文曲星下凡等吉祥话挂钩起来,非要拆开几首诗为他们找个出处不可。
“噢……”
梁客春的目光仍旧不由自主往方先生离开的方向飘,然而脚下却老老实实地站着不动,
“我和他们交际不多,这些人楚相也见过的,不都是曲水流觞宴的来宾吗?张兄是今年的榜眼,林公子是第五名,其他的人的成绩也都不错。”
这份名单上的人,仅仅前十名就有五个。
“楚相问这些人做什么?”梁客春终于反应过来。
楚怀存的神色之间多了几分凝重,他原本就生得一副和冰雪般冷淡的样子,此时更令人臣服于威势之下,淡淡道:
“这份名单被直接送到了陛下的桌面上。有人提前泄露科举的试题,这些人都花了重金买到了题目,所取得的榜次应当全部作废。陛下震怒,命令季瑛连夜彻查此事。梁公子,我要恭喜你,或许你的名字该往前进一进了。”
*
梁客春的名次确实变了,变得还不少。他直接取代了探花的位置。
连镇北将军再次拜访相府,看见在楚怀存身边处理公文的梁客春,都能认出他就是新科的小梁探花。不过在那之前,梁客春也差点因为涉嫌参与泄题案被控制了起来。毕竟,名单上的人都是当时那场曲水流觞宴的参与者,当时他也在场。
只不过,那天他来的最晚,走的也最早。
他急着去堵楚相的路,在那里哭上一哭,倒是为他挡住了灾祸。
这件事情本该与楚怀存无关,毕竟要入得楚相的法眼实在困难。
这届士子里,他也就挑出了个梁客春收入麾下。在梁客春的名次最开始揭露时,人们还酸溜溜地谈上两句,不过是皇榜第七,究竟何处取胜于人?现在他成了前三甲,人们倒是闭嘴了。
这件事和楚相最直接的关联,在于才名满天下的秦桑芷。
几乎就在得知消息的那一刻,秦桑芷立刻来到相府寻求楚怀存的庇护。曲水流觞宴是他办的,人全都是他联络的,在场的所有事由,与他最为相关。要彻查起来,他就算与这件事没有瓜葛,也要落得个坏名声。
他要楚怀存把他从这件事里摘得一干二净。
楚相有一份名单,但宫中还有另一份名单。另一份名单不仅包括那些涉嫌舞弊的士子,还包括所有和舞弊案有瓜葛的人,一时间,人人自危。大部分人都无缘目睹整份名单,只能惶恐而无望地等待着命运的支配。
而季瑛就像是恶狗一般,顺着名单一户户咬过去。
那群方才还蟾宫折桂、金榜题名的举子,飞快地成为了被痛打的落水狗。庆祝用的红布与节礼还没有撤下来,人就干脆利落地被季瑛押进了诏狱。不乏有人喊冤叫屈,也有些已经声名鹊起的人物,哭嚎着自己的清白,在众目睽睽之下斥责季瑛为奸佞走狗。
“真不好意思,”
季瑛弯了弯眼睛,嘴角没有落下,“马上要锒铛入狱的可不是我,有些人连做走狗都不配,就这么被带进了万劫不复的境地,埋怨我有什么用处呢?”
他这样毫无羞耻之心,更令人感慨一句,果然是仗着权势作威作福的奸佞。虽然众人恨之入骨,但季瑛此时的行事确实无法违抗。他向下压了压苍白的手掌,便有人强硬地将还在叫冤的举子压在地上,硬生生吃了一嘴灰。
他神情漠然地站在日光下,明亮炽热的阳光却照不进他黑沉沉的眼底。季瑛欣赏了片刻落难士子的狼狈模样,却丝毫没有被触动。唯独当他想要挥袖转身离去时,余光中望见了某处,才不由得一怔。
楚怀存遥遥地围观了一整场。
楚怀存并不是有意经过此处,不过是见到前方的骚动,所以命令轿夫停下轿子。他的眼眸如宝剑上倒映出的寒光,幽静而冰凉。直到见到这样的目光,季瑛才觉得自己身上滚烫,几乎迫切地需要咽下几口冰水,缓解下口中的干涸。他在炙热的阳光下眨了一下眼眸,笑意只是变得更深。
若是早知道楚相在此,戏该演的再漂亮些。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将嘴角的弧度加大,楚相便已经放下了帘子。随后,相府那顶轿子向下一沉,隔着一条街区悄无声息地向前去了。
季瑛觉得笑容僵在了脸上。他下意识看了看身边,地上还残留着被打入诏狱的举子挣扎时留下的痕迹,剩下的人倒是全部学乖了,全都敛眉低眼,连头也不敢抬起来看他。唯有那举子的母亲,此时茫然地扶着还挂着大红贴子的门扉,似乎不敢相信方才发生了什么。
“那可是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中了进士了呀,他是不会……”
她见到季瑛望向他,散掉的魂才仿佛刚刚回到身体。
在场的只有她还抬着头,眼睛温驯得像牛,湿润又衰老。她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人生会荒诞到直到这时候还要走向转折,命运给她的打击太大了,以至于周身危险阴郁气息浓到几乎抑制不住的季大人也没能让她缓过神来。
她马上就要走过来,抓住他的衣角,哀哀地询问。
到那时候,他该做出什么反应,才足够真实?
季瑛脸上的笑容忽然消散得彻彻底底,他毫不留情地转过身去,命令调配到他手下的侍卫离开此处,没有再逗留的必要。此时的京城,仍有人在提心吊胆,心知肚明自己的命运已经被宣判,却抱有一线不被恶鬼修罗盯上的期待。
老太太原本还想向这个官差模样的人求饶,他却连笑模样也不挂了,流露出一副阴恻恻的模样,倒让老人情不自禁停住了脚步。就是那一刻的参差,对方身边的护卫涌上来,和他一同上了绣着皇室纹样的轿子,连头也没有回一下。
她茫茫然地站定了。
此时,周围那些沉默的人终于敢抬起头,见她一个人站在中间,不仅又急又惶恐。大部分人都一哄而散,生怕这家的晦气沾到自己身上,但仍旧有一部分人留下来照顾这个老人,与此同时摇头感概,颇有劫后余生之色:
“得亏你走的慢,没被留意。要是真碍着了季大人的眼,啧啧,那狗官睚眦必报,不仅你的儿子,怕是连你自己的身家性命也难保啊!”
“真有这么坏的人?”
老太太声音颤抖,身边的人说的可怖,把她吓得在烈日下出了一身冷汗。但她更担忧的是自己的儿子,即使一个母亲的忧虑无法远隔冰冷的诏狱,传达到被关押其中的人耳边。
“那还有假?”扶着她的人夸张地叹了一声,感受到拉着的老太太的颤抖,又赶紧换了一套好声好气的言辞,以免刺激到她。
*
季瑛沿途找了家茶馆,要了一碗茶。楼上雅座的人本就寥寥无几,见这一身标志性的深紫色官袍,更是散的一干二净。他一个人慢慢地啜饮着苦茶,越喝反而越觉得口干。茶馆毕竟是室内,空气周转不灵,显得闷热。他这样想着,却还是将手覆上额头。
滚烫。
这是他最不愿意面对的情况,他缓缓地吐出一口气,觉得浑浊不已。口中的茶还算是冰凉,喝完这碗茶,他就得继续去完成那些他该完成的事。
就在这时,季瑛听见了脚步声。
在他身后,宫里派来的侍卫自然也听到了。他们比季瑛先一步冲上去检验来者的身份。茶馆老板连忙应声不迭地解释,上来的人是茶馆里的说书人,每天这个时辰就会上到雅座上说上一段。他一副畏畏缩缩的模样,赔着小心:
“若是……若是贵客您不愿意听,我就让他下去。”
众人的目光转向身边的说书客。只见他以布蒙眼,分明是个瞎子,留着两撇胡子,长褂被浆洗得发白,此时也一片茫然。只是他终究不能回看众人,判断不了目前的局势,也就不明白自己遇到的是当今朝政最最险恶的奸佞季瑛。
茶馆老板仿佛是怕他犯了季瑛忌讳,还在喋喋不休地为他说话。他说这说书人是他的表舅,只可惜天生冲撞了神灵,才瞎了一双眼;又说他原本在江南一带说书,说出了一点名气,这才被请到京城来,附近的男女老少都爱来听一耳朵……
季瑛的目光在他身上停了停,打断道:“留下来吧。”
他又说:“其他人都出去,我一个人待一会。听完书,喝完了茶,便接下去做事。”
日头正盛,室内闷热。即使那些侍卫有一瞬间的犹豫,也被过于短暂的时间和对休息的渴望击倒。论资排辈,他们不敢拒绝季瑛的命令,又实在看不出季大人和一个臭说书的待上一会,会对大局有什么妨碍。
当最后一个人退出去,季瑛抬起了眼睛。
说书人仍旧静静地站在座位前头,在白布背后,可以想象出一双空洞的眼睛。他估摸着人走得差不多了,便堆起一副笑脸,对着季瑛道:
“客人,您是要听《三国》,还是雅一点儿,听个《西厢》?”
“是楚怀存让你来的吗?”季瑛问。
他觉得大概就是和楚怀存在旧园林散步时着了凉,才让他现在昏昏沉沉,连手心都是烫的。在诏狱关了那么些年,季瑛身上的皮肤比一般人苍白,就算是发烧了也很难被人察觉,何况他又善于忍耐。
他低头抿了一口茶,觉得自己的喉咙还是干燥又滚烫。
“噢,”那说书人却连表情也没有变一变,对季瑛的质问置若罔闻,“原来客人点的一折戏是《半面妆》,那您真是找对人了,我最擅长讲这个故事……”
说书人显然具备相当丰富的专业素养,季瑛没有反驳,他说出那个名字,已经用了自己没有想到的力气。此时此刻他又想到方才在街道上遥遥望向楚怀存的一瞥。
明明这些天都是他在躲着楚相。
被人避之不及的感觉,他已经体会了太多次。但楚怀存连眼神都没有回应他,决然地离去,仿佛他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而他看见了自己作恶的全部现场。季瑛的头脑也因为高烧而变得昏沉而滚烫,一时间转不过这个弯来。
“讲吧。”季瑛说。他很快就开始后悔这个决定。
说书人讲了一个这样的故事:一对青年男女相爱,但他们却是仇家。男子身上中了一种名叫半面妆的奇毒,女子爱上了他,于是将家里的解药交给他,嘱咐他定期服用。他们克服了世俗的种种阻碍,最终终于能够终成眷属。
“但是,”说书人话风一转,“那男子因为欣喜若狂,忘掉了该定时服用女子给出的解药……”
疗程已经过半,却忽然停了药,于是毒入骨髓。请来了神医,神医也慨叹不已,责怪两人不该不听嘱咐,擅自停止了治疗。两人痛苦不已,却无力回天,最后只能阴阳两隔。
好惨的一个故事。
“季大人,”说书人摘下了蒙住眼睛的布带,露出了一对熟悉的眼睛,“你有没有什么感触?”
季瑛听到一半,就觉得自己浑身的骨头酸痛起来。说书人把毒发的场景描绘得格外逼真,话里话外都带着谴责之意。他慢慢地趴在桌子上,让自己舒服点。
“方先生,”
他的声音听起来倒是平静了许多,“你这样指桑骂槐,不怕我发怒吗?算了,你应该是不怕的……你把楚相说成女子,就不怕他生气吗?”
“你别说给他听不就行了。”
方先生脸上隐隐约约带着怒意,重重地哼了一声,“要不是看在楚怀存他师父的面子上,我才不乐意治你这种病人。你们俩吵个架,你就连命都不想要了?还知不知道听从医嘱?”
他看着季瑛病怏怏的样子,又忍不住快速上前两步,上下打量了他一番。
“你这样,”
他叹道,“唉,算了,事不宜迟。要不是楚相告诉我你会出现在这里,我看你就算是烧坏了脑子也不会主动来找我。我把针带来了。”
季瑛轻声说:“方先生莫要骗我了。半面妆就算解毒到一半猝然终止,也不会有性命之虞的。能借此机会和楚相划清关系,我已经知足了。先生也是明白人,我便说句准话,楚相是先生故人之子,他和我这样的人混在一起,你那位故人大概也……”
“别动。”方先生还穿着一身说书人的装束。他娴熟地拆开了那块豆绿色的包裹,拿出在里边的几枚银针:“我知道你赶时间,我们这次抓紧点。”
季瑛又弯了弯嘴角。他强撑着坐起来,只觉得自己触碰什么都温热而沉闷,身体沉甸甸的,没有什么力气。他体内的毒不受银针的压制,又跃跃欲试地活跃起来。
但他还是调整好了表情,站了起来:
“方先生,麻烦你来这一趟了,但我真的不需要。”
季瑛往二楼紧掩的门走了过去,脚步沉重,但走得很稳。他每一步都想了很多,想的最多的是楚相究竟为什么还要管他的死活,想他在日光底下孤高冷淡的眼神,还有此时妥帖到挑不出任何差错的方先生的安排。他怕自己略一犹豫,就会陷入一个名为楚怀存的陷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