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指月
他破例地用了“求”这个字,楚怀存微微顿住。他抬起手,似乎想要做什么动作,但最后还是下定决心,直接倚靠着门扉回头。他这个人,骨相里就长得冷情,再加上一身的雪色,就像是从九霄天上被贬的谪仙人,看不出凡世的情绪。
如今泪却盈满了眼睫,眨一眨,就几乎落了下来。
他不声不响地就着这副模样看着季瑛,虽然在流泪,但模样一点儿也不乖顺,更不脆弱,仍旧维持着冷冽而漠然的眼神,就这样看着,季瑛觉得身上的肉要被活生生剐下来,连心跳也听不见了。他飞快向前几步,几乎没有思考地就抱住了楚怀存。
“别哭,”他生疏地安抚道,“是我不好,我以后不这样了。”
楚怀存知道自己只是借着酒劲无法控制自己。
否则他不至于如此失态,不是指此时,就连之前的质问也该更委婉些。但他却硬生生用刀刃将他和季瑛之间一直以来遮挡的白纸划开,不顾刀刃既会划伤他,也会划伤对方。
但他此时却什么也不想,只是颤抖地够住眼前人的衣襟,顺着弧度一点点勾勒出眼前人的脊背,仿佛要将一个久久失落的部分重新拼回来。而对方手足无措地安抚着他,几乎什么都承认,再也瞒不下去。
在熟悉的来自过去的气息中,他清晰地看到了此时此刻的季瑛,心狠手辣、阴暗狠戾的他,因为亲吻手足无措的他,被迫弯下脊背的他,流着眼泪说自己很疼的他。
烈酒终于再一次模糊了他的神智,他记得自己开始并无指责之意地埋怨,开始近乎撒娇地让对方纵容,开始在月光下一点点亲吻对方的眉眼。他是半个醉鬼,自然应当接受宽容。
楚怀存也不清楚自己醉了几分,只记得自己在最后轻声对他说:
“你早就是我的软肋了。”
*
楚相在清晨醒来时,季瑛已经离开相府了。
宿醉的头疼一时间弥漫上来,他下意识调整了一下衣襟,却留意到自己身边的床榻皱巴巴的,看起来像是有人睡过。在他那双冰雪般的眼眸中,倒映出了留在他脖颈处的吻痕,对方显然不得章法,吻得又急又凶,以至于现在还没有消散。
昨日的回忆蜂拥而至,骤然冲进他的脑海。
楚怀存的瞳孔微微一缩,他不动声色地挡住这些痕迹,看起来仍旧风轻云淡,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之中。但他的手指连玉佩都差点系不上了,僵硬得仿佛打了结。
闻到屋内一直点着的,那个人曾经最喜欢的熏香,又被衣裳雪亮的颜色照了满眼,楚怀存此时几乎连想也避免去想,但对方情动时发出的呜咽和最亲密无间的情话仿佛就出现在耳边,而他的眼前也闪烁过昨晚的那些画面,他苍白的皮肤上留下的红痕——
楚怀存按住了腰间的剑。
剑的寒芒让他稍稍冷静了些许。
之前都只是猜测,尚且没有成为真实。不仅季瑛在装傻,连他自己也一样。
楚怀存清醒过来,觉得眼前发生的一切都过于令人无法理解,他一向淡然的神情终于出现了一道裂隙,就连黑书姗姗来迟,在他面前扑闪着书页飞来飞去,也只能让他想起昨天的对白。
“楚相,”
黑书寥寥草草地写道,似乎在为他高兴,
“你真的能够认出来!虽然我没有成为你们之间的媒人,但这件事多少也有我的功劳,怎么样,现在感觉如何,是不是——”
楚怀存叩住书页。
他身上的气质仍旧凛冽孤高,身上的衣裳略微有些凌乱,但却分毫没有影响他那双犹如霜雪的眼睛。但此时,他第一次显得有点惶恐,仿佛一个第一次和喜欢的人约会的少年:
“真的是他。”
楚怀存自己先乱了阵脚。就连当年敌军兵临城下,他作为主将也未曾如此,
“我居然对渊雅做了那些事。他那般光风霁月的君子,这难道不是对他的亵渎,我怎么能有这样的想法。我昨晚明明已经认出他来了,居然还……但和他第一次见面的那次我就——”
他回忆起当时发生的事,扣住书页的力度越来越大,以至于黑书在他的手底下挣扎了一下。楚怀存这才回过神来,硬生生将自己从道义上的自我谴责拉出来。
“至少应该先追求,”
楚怀存喃喃道,明明已经谙熟于心,却还是飞快地在脑海里过了一遍,“他现在喜欢什么?”
第148章 少年心
这边明月桃林, 楚怀存打碎了所有笼罩在他眼前的阴霾,看见了故人颤抖的眼睫;那边苦风阵阵,方先生作为故人,在诏狱里反而给人认了出来。
“兄台, 你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方先生和颜悦色地盘膝坐着, “要知道, 他们早就不叫我‘玉面菩萨’, 改叫我‘活阎罗’了。说出来没出息,为了区区几百万两银子,我就被定罪抓进了这诏狱。虽然我看兄台面生,但你总不至于只有这点能耐。”
这番话说的实在是狂了些, 倒像是几百万两银子远远配不上他的身价。
对方是秦桑芷对面牢房关着的那个人,他身上的衣服比地上的土还要脏些。秦桑芷几乎骇然, 他独自待在这里这些日子,身边囚室的犯人不曾开过一次口,以至于他怀疑这些人只是会呼吸的尸体。
一双带着恶意的眼睛在方先生身上碾了又碾:
“难得你和我同处此处, 都在道上闯荡过,能说上几句话。方先生贵人多忘事, 不记得我这种无名小卒,也是正常。何况诏狱的人不是半死就是疯了, 半截身子已经入土。先生倒是幸运,被分到此处……”
“噢,”方先生眯起眼睛笑了笑, “此话怎讲?”
“先生岂不闻诏狱也有等次之分?”
对方确实很久没开口说话,就像是锈掉的工具,发出的声音生涩不已,
“别看这里和地狱一副光景, 其实已经是上上等。此处的人多半有权贵撑腰,受些皮肉之苦也就罢了,真死掉的很少;到了那中等的牢室,则是血肉模糊,白骨森森,熬过无数酷刑,几条贱命,如今只是关押着等死罢了;至于最末一等,至今从来没有任何消息传出来过……”
“那么,里面关押的死囚一定穷凶极恶,不可放出来作乱。”
“先生眼里怎么还是如此容不进一点沙子?”
对方轻蔑一笑,“我在牢狱里待得年头久,却恰好见过这班人被押进去时候的样子,呀,有老有少,看起来神情张皇,手足无措。我看倒不像犯了事,怕是触了什么禁忌。”
“噢,”方先生慢慢地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他这副不悲不喜的反应,对方反倒没了趣。牢房里乍一陷入沉默,便听见寂静里响起无比清晰的脆响,那是钥匙相互碰撞的声音。其他囚室倒还好,对面那人方才盯着方先生说话,此时无比震惊地看着他的手中。
秦桑芷在身边,手脚都凉了半截。
他只想着自己出去,却没想到楚怀存派来的救星是个普度众生的菩萨性格,随随便便就将他们最重要的杀手锏展示给旁人。他憋得面色苍白,急得拽方先生袖子。然而对方却无动于衷。
若是自己出去了,秦桑芷想,定然要楚相治他的错处。
对面的犯人一时无言以对,眼睛却死死地盯着方先生手中的那串钥匙。
“以兄台的手段,”
方先生轻声道,“只要离开这人间地狱,哪能再被人抓回来呢?就算这是最好的囚室,也比不上外面的一丝空气。你想要抓住机会拼一把,还是在此处沉沦到死?”
*
楚怀存毕竟是楚怀存。
无论他内心转过多少个念头,再度推开门扉时,他又变成了在外人眼里衣冠楚楚的楚相。他收回手指,觉得沾染到了一点凉意,原来从昨夜三更开始下雨,直到季瑛离开时雨尚未停,淅淅沥沥地斜着洒在离人的衣襟上。
好一场晦雨,最适宜相思。
但楚怀存却没有伤怀的闲情逸致。楚相这些年平步青云,靠的绝不是自怨自艾,而是毫不拖泥带水的手段。指尖的一点凉意仿佛记忆里的触感,那是季瑛湿漉漉的眼睫。
……季瑛哭也就算了,怎么连他也忍不住落泪呢?
这些事情不能细想,却又必须细想。
最开始得偿所愿的欣喜飞快地消散,改换楚怀存一点点咀嚼他记忆中的那个身影究竟经历了怎样的磋磨,又以什么样的心态在他面前弯起嘴角。想他受过的非议,遭遇的痛楚,又觉得自己所想不及他所经历的万一。
他经营多年,身居高位,绝不是让自己在这种境遇下无计可施。
方先生在诏狱里,他是楚怀存埋下的一枚钉子。但那还不够,楚怀存专注地考虑了两分钟自己亲自走一趟的可能性,随后决定还是将这种荒诞不堪的决定往后推一推。
他低声对身边的心腹吩咐道:
“请梁公子他们过来一趟,有要事相商。”
相府仿佛一个运行周密的系统,在多年的经营和楚怀存泼天的权势下,铜墙铁壁一般毫无破绽。楚怀存将要求说下去,用不了多久,人人都领了自己的职位,事情也就紧锣密鼓地开始实施。召集幕僚更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了。
楚相看起来高高在上不染凡尘,其实对底下人的生活都知根知底。刚刚进来办事的人可能会有些惊异,不过,他毕竟是从军营发迹,也是一步步向上走的。
在他整顿下的相府,氛围肃穆,效率出奇,赏罚分明。
最难得的是,当有人想要拉拢其中的人时,会发现他们对楚怀存提供的报酬和庇护都满意到根本无法被动摇。只要进了相府,就会意识到楚相出了名的护短。
有这样的上司,又如何不竭尽心力呢?
梁客春踏进门槛时,心里还转着这个念头。他跟那几个从军旅时期就在楚怀存手下做事的幕僚混熟了,虽得楚怀存看重,却不卑不亢,反而融入的很好。方先生还待在相府时,倒是特立独行得出奇,但他还是有点挂念方先生。
这些念头在见到高坐明堂之上的一袭雪衣时就暂时消散了。
梁客春肃容行礼道:“楚相。”
楚怀存“嗯”了一声,示意他们先坐。随后,他拿起几位幕僚带来的卷宗,一字也没有遗漏地读下去,有什么问题,便直接询问,有时还会和对方讨论上几个回合。在几番来去中,逐渐把闹得这个春天不安生的几件朝廷大事彻底理清了一遍。
军粮案、科举舞弊案、行宫毒茶案……
楚怀存的手指停在秦桑芷这个名字上,沉吟了一小会。他忽然不明不白地笑了笑,像是想明白了什么。
结合近来七殿下的表现,对方应该早在那时就暴露了自己的目的。
当时的曲水流觞宴,他一直待在秦桑芷身边。
如此,那试题也就是这位殿下千方百计泄露出去的,想要借着楚相的势力卖好,若是事成,便能从零开始攒起几分势力。他那时抱着的念头,大概是楚怀存简单利落地把舞弊案摆平,将事态压下去。
毕竟楚相此前展现的是对秦公子毫无理由的偏爱,此次本该不例外。
没想到楚怀存对秦桑芷太过于信任,耽误了时机,此后又和季瑛陷入拉锯。
他的计谋没有得逞,只得蛰伏下去,这才逼得他无可奈何之下用了下毒这种下作的法子,作为无依无靠的皇子,他的时间并不多,越是耽误下去,就越是一事无成。他的第二次尝试至少在明面上取得了不错的成果,攀上了楚怀存的高枝。
至于东宫,在一片灰败下反倒生出些放手一搏的精神。
太子一直没得到允许见他,也不知楚怀存身上的毒究竟有什么妨碍,楚相态度大变,他虽然不聪明,但身边也算是有几个能用的人,京中甚至已经有了各种各样的传言。
楚怀存低声说:
“给七殿下送去个帖子,随便什么名头都行,就说是消暑宴吧。诸位先生阅历比楚某深,拟出宾客的名单后给我过目便是。相府的门闭了太久,有人要蠢蠢欲动了,也该让他们明白楚某还没死透,让他们掂量掂量自己的本事。”
他又补充道:“对了,让人提前造个势,就说这次宴会,秦公子会再度亮相。”
楚怀存身边的幕僚颇有些诧异地抬起眼睛。他们亲眼看着楚相之前那两年,如何在关乎这个青年的事情上竭尽心力,体贴入微。好不容易秦公子遇到事情跌了跟头,难道楚相还没有死心,他又要复宠了?
但事态未明,他们也不至于质疑楚怀存的决定。
当众人离开相府,各自奔波时,楚怀存坐在主位上,透过洞开的门扉,看见外面的雨已经停了。唯有梁客春还留在此处,他有另外的事情禀报楚相。
线索虽然不明不白地断了,方先生也没有什么新的音讯,但小梁探花一步也没有停止思考那些前朝的旧事。这些日子,魏珙老先生留下的几页资料快要被他翻烂了,包括那一阁楼的旧书。他摸着书页上清晰的断口,在明暗之间不停地摈弃自己的上一个结论。
“楚相。”梁客春说,“我想不明白若是当今陛下得位不正,老师为什么不开口呢?难道是证物已经佚失了么?我试着以这个思路去找线索,结果我……我想起来一件事。”
“什么?”
楚怀存一秒也没有停顿地问。
“我想起在老师被他们害死之前,曾有段时间去过很多世家望族讲学。我家里没钱,又是秘密接受老师的资助,他若是带着我,就不会再带其他弟子,以防有人说我闲话,”
梁客春停顿了一下才接着道,“所以我没有及时意识到。无论在我的视角,还是在其他弟子的视角,先生都有时不带着我们听课,这很正常。我去询问了当年先生的弟子,却发现唯独有那么一次,先生什么人也没有带,是孤身一人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