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指月
经……什么经?
“遍满十方界,”有人念道,“……常以威神力,救拔诸众生,得离于迷途。”
被围绕着的怨魂忽然发出一声惨叫,那道士手挟黄符,定定地往鬼魂血淋淋的身上一掷,竟真的让它动弹不得,只得用凶戾的目光瞪着道场上的众人。
它刚刚攻击的人也有了喘息的机会。
那是一个幸存者游戏的新人,但反应速度很快,只用了片刻就咬着牙起身,摇摇晃晃地立起来,又不敢再动。怨魂已经挣脱了束缚,就要扑过来。
“众生不知觉,如盲见日月……”
另一枚黄纸随即飞出。
“……救一切罪,度一切厄。”
眼看圈越围越紧,经文响起的频率也愈发紧凑,阮雪阑终于想起刚进副本时,系统曾发放了一本《规则手册》,但他没怎么在意。马上就要轮到他了,少年脸色煞白,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没有晃神的时间,匆匆地调出脑海中的手册开始翻阅。
不是这一页,不是这一行……不是这一句。
是翻过头了吗?
被怨魂盯上的新人原本以为自己只有死路一条,但在老玩家的引领下,又似乎看到了活下去的希望。尽管这不仅是为了他,而是为了所有人,但怎么会有人不想活着呢?
他手脚发软,知道这是他最后的机会。
就差一点了。已经走了足够远的距离,只差一点了。
“……念诵无休息,归身不暂停……”
念咒的声音不断,怨魂捂住自己的脸,发出尖锐的叫声。接下来的句子应该由下一位玩家念出,而这正是驱除厉鬼怨念的关键。
然而道场却骤然陷入沉寂。
众人的目光不由得冲着下一个轮次的玩家看去。只见阮雪阑急到眼圈发红,整个人似乎缩进了身上的道袍,恨不得钻到土里。他口中喃喃着什么,半响终于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表情,接上了方才的经文:“……天堂享大福,地狱无苦声。”
他满足地深吸一口气,朝前看去,尾音忽然突兀地停止。
怨魂几乎就在他面前,他甚至能看清对方白森森的獠牙,而那个新人玩家倒在了最靠近圈外的位置,也就是他的脚下。
那双手在最后关头划出一道深深的血痕,几乎就要抓住他的脚腕,不甘的瞳孔死死地盯着他,却霎那间失去了生气。
“啊,”阮雪阑后退一步,尖叫起来,“啊啊啊啊啊——”
他这才想起来黄符还攥在手中。
那张刚刚就该和咒语一起丢掷出去,定住怨魂的咒语。
阮雪阑闭着眼睛把黄纸往前一贴,场面此时已经混乱起来,阵法在最后关头失去效用,就连过去最保护他的人也不禁对少年露出了怨恨的眼神,他们都在责怪自己搞砸了一切,当少年意识到这一点,觉得心头发凉。
没有人管他,没有人保护他,所有人都往远离怨魂的方向跑去。
只留下阮雪阑和一具尸体待在一起。他的心里直发毛,那双空洞的瞳孔似乎在谴责着什么,而他不愿意去想,也如往常一样没有力气逃脱。
他只渴望有什么人忽然出现,救他于水火之中。
“救救我,”阮雪阑跌坐在原地,头顶的道冠也歪到一边,乌黑的发丝顺着肩膀滑下,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他的泪水又模糊了双眼,“无论是什么人都好,无论你这次又要做些什么,只要能救我……”
黑暗而熟悉的力量再一次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少年抬起泪眼望去。梦魇般漆黑的长发,猩红的眼眸,难以估量的力量,每一样都和他记忆中一模一样。
当邪神降临时,原本的怨魂立刻失去了威胁,被定在原地。玩家们根本没有抵抗的权力,就被强大的力量死死地制住。老管家在道场的门前,此时连他也不掩脸上的震惊,颤颤巍巍地指着这个身影,喊道:“厉鬼啊——”
黑发赤眸,正是传说中的索命厉鬼。
NPC的脖子随即被拧断,邪神一步步走近。他无视少年的脸色,神色比过去又多了几分危险与邪魅,轻佻地伸出了手,准备挑起他的下巴。
然后把手插进了阮雪阑的头发里。
人类愣了一下。
他眼睁睁看着面前的邪神自然而然地收拢指尖,就像是往常捏着他的下巴一样,但指尖除了他右脸边垂落的发丝空无一物,就连视线也没有对准他。
或许是他的错觉,此时的邪神的动作……好像有点僵硬。
虽然这并不妨碍他如往常一般轻蔑地发言:
“胆敢伤害你的人,”神阴沉地对着空气说,“都得死。”
*
卡戎忽然抬起了头。
祠堂里伸手不见五指,他的动作极其轻微,但不知为何还是被人类发现了。
从他们迈过门槛开始,简直就像来到了另一个世界,那黑暗并不是任何火烛能驱散的,只有在挨得极近时才能看清身边一点模糊的轮廓。游吝抓着他的手,慢慢地往里走,而人工智能计算着走过的每一步,以防迷失方向。
这里比想象中大太多。
笑声也湮灭得一干二净,就好像行走在一座寂静的坟墓之中。
“怎么了?”
游吝问,同时也骤然停止脚步,
“等一下,我好像踢到了什么东西。”
他俯下身摸索着。然而那东西骨碌碌地滚走了,在黑暗中根本就难以找见踪影。祠堂的地面是光滑冰冷的石板,人类的指尖一寸寸地抚摸过地板,甚至没摸到一丝缝隙。他站起来,仿佛要宣布一个大新闻,“什么都没有,但是——”
“嗯?”
他换了一只干净的手与人工智能十指相扣,欢快地晃了晃。
“但我手上黏糊糊的,闻起来是血。”
游吝仍旧带着诡异的兴奋面对着眼前的一切,他的这句话和那些司机给警察打电话时往往说的“我发现我车的前盖上都是血”如出一辙。而他本人愉快的语气则神似在深夜高速路上撞死了一只横穿马路的鹿,随后因为发现自己没有伤人而大喜过望的司机。
卡戎闻言也停住。
“给我看看,”他说,“我能分析血样。”
“伴侣机器人的功能这么全面吗?”游吝感到卡戎绕到他前面,随后轻轻地碰了一下他的手指,沾走了一点血。他甚至能听到机器人模拟出的缓慢而悠长的呼吸声。
“我所属的批次配有医疗模块,能检测血型、血液成分、病毒等内容,进而保障你的身体情况,”卡戎说完这一连串平淡的解释,又说,“而这是人类的血,留在这里至少三天以上。出血量很大,否则不会到现在都还保持湿润。”
“哇噢。”游吝说。
这就是他全部的反应了。
人类又说:“既然如此,那尸体有可能也留在这里。我们进来不也是找尸体的吗?虽然这里好像什么都没有,而且黑得出奇。但就算没有人欢迎我们,也至少该放口棺材。”
就好像有什么在黑暗中窥伺着他们。
游吝话音未落,前方便忽然传来“笃笃”的声响。
“哎呀,”他按捺不住流露出一点笑意,“这是有人在给我们敲棺材啊。”
卡戎在黑暗中也能想象到人类的表情。他垂下眼眸,指尖感受到一股奇特的力量。这个位面原本就在摇摇欲坠的毁灭边缘,而现在又加入了新的变量。那种惹人厌烦的力量仍旧在蕴育的过程中,最为烦人的是,那对他来说是熟悉的程序。
游吝拉住他,一味地往前走。
木头被敲击的声音愈发清晰,笃笃,框框,嘈杂的其他声响混入其中。
人工智能此时无心顾及这些,他委婉地开口,“为了你的安全,游吝,我希望你能尽快离开,前面的声音……”
他本来只是想要找一个外出的借口,但语气却渐渐地严肃起来。
“前面的声音不对。”
“我知道。”游吝捏了捏他的手,“别担心我。”
原本只是清脆的叩击声,随后,逐渐变成了沉重的、尖利的噪音,就好像一把刀正在快速地朝着木头劈下,那声音令人觉得胆寒。游吝罕见地把语气放轻:
“小AI,你是不是也觉得,这声音很像在做一件事。”
“……剁肉,”
卡戎冷静地下了判断,
“而且越来越近了”
如果前方真的是棺材,那么这棺材一定也成了菜板。笃笃的声音不绝于耳,空气中逐渐弥漫开一种血腥味,那是新鲜的血,绝非游吝方才摸到的血迹。卡戎朝四周张望着,他的夜视仍旧没有任何作用,看不到任何可供定位的东西。
他不得不停了下来。
因为他的脚尖已经触碰到某种坚硬的东西,而剁肉声仍旧在响,几乎近在咫尺。
人工智能俯下身,谨慎地确认着挡路之物的轮廓。长条形,比想象中还要高一点,四角微微翘起,盖子却严丝合缝地盖着。棺材的材质是上好的楠木。
他的指尖停顿了一下。
随着下一声剁肉声响起,他的指尖感受到一种令人心惊肉跳的震动,从棺盖中隐隐传来。姑且不论到底是谁在剁肉,棺材里面……有什么肉好剁?
“我有一个稍微好一点的结论,”游吝微笑着说,“你想听听吗?你看,他们一家上下几十口人在这里守孝,深更半夜若是饿了也是自然,于是凑在一起偷偷剁饺子吃。但是大家族规矩森严,所以他们听到我们来了,就都躲起来了。只剩下厨子不知道往哪里逃,于是就藏在了棺材里。”
卡戎语气平静:“很好的冷笑话。”
“有把你逗笑吗?”
“……有。”卡戎违心地说,这算是AI的鼓励程序,完全出于他的人工智能素养。他接着问,“那么,你需要我打开盖子,找到这位厨子吗?”
“呃,”游吝说,“你要是能最好了,毕竟我做这事有点不方便。”
他又补充道:“当然,注意安全。”
大概是他们这一番旁若无人的对话惹怒了棺中的“厨师”,剁肉的声响愈发明显,仿佛有一把菜刀切开皮肉,断开骨头,一阵阵尖利地刮擦着棺材板。卡戎很快地找到了棺材四角钉着的棺钉。他将手掌覆盖上去,钉子自动地吸附上来,随即被一根根抽出。
卡戎缓慢地移开棺盖。
这时候,黑暗就成为了最烦人的事情。即使是把面前的棺材掀开,仍旧需要摸索着才能确认里面有什么。当棺盖被移开一条小缝的时候,剁肉声就立刻消失了。
人工智能直截了当地将手伸了进去。
他的指尖首先触及棺材的底部。总体来说,内部是干燥的,多少比溢满了尸水要好得多。卡戎随即开始摸索棺材内部的其他部位。
这里面意外地空洞。
什么都没有?卡戎刚刚冒出这样的念头,指尖就被某种细微的触感缠绕住了。他从棺尾走到了最前端,终于摸到了死人的头发,以及一手黏糊糊的血。
……只有这个吗。
他的指尖勾勒出一枚人头的轮廓,而棺材内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东西。也就是说,一直到上一秒钟,都是这样一枚头颅独自待在空荡荡的棺材里。
方才的剁肉声,如果是这枚人头发出来的……不,从敲击声开始,这件事情就足以称得上诡异了。人头在棺内必须疯狂地撞击自己,才能发出相似的声音。但这枚人头确实布满了粘稠的血迹,血样接触卡戎的指尖,以供人工智能查找相关信息。
卡戎的瞳孔微微一缩。
“游吝,”他开口,而对方立刻平静而轻松地回答道“我在呢”,他们统统忘掉了那个愚蠢的厨师笑话,人工智能接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