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指月
卡戎望着他,轻轻地点了点头。
他似乎找到了和人类相处的某种平衡。
游吝伸手在口袋里乱摸,试图找到那一颗对应的“双生糖”。东西被弄乱了,所以很难找。他尝试了半天,都徒劳未果。手指和乱七八糟的一堆东西绞在一起。
面前的人工智能忽然间又垂下了眼眸,那双冰蓝色的瞳孔似乎藏匿着某些他看不懂的情绪,随后抿了抿嘴唇,像是要开口说些什么。
“找到了!”
游吝打断他。
人类用指尖小心翼翼地从口袋里托出了“双生糖”,不无得意地对着卡戎笑了笑,“姑且让他们欣赏表演,我们先去回收副本的重要道具。”
卡戎咽下了他酝酿到一半的坦诚。
的确,对方口袋里一大堆稀奇古怪的糖,恰好要挑走其中的一颗,怎么想都是小概率事件。而且,就算是人工智能也没有想到,人类的起名风格总是令人出乎意料,居然让他也陷入了误读。直到这一刻,他才反应过来。
“双生糖”根本就不是糖。
——而是一张糖果形状的小型贴纸。
第229章 阴氏祖宅9
“我没杀人, 我只是——”
翠色衣裳的侍女目送着两人离开。她缓缓起身,抱着她那枚腐烂的、脑浆四溢的头颅,似哭似笑,“我走进房间, 老太爷已经死了。他死在地上, 就像是一团佝偻的死肉, 边上都是黑糊糊的血。我走到他边上查看, 已经出现了尸僵。我打算去通报老爷……”
她鬼魅般地朝前几步,抓住了其中一个玩家的道袍。
对方猛地一惊,朝后退了一步,道袍被撕下来一大块。翠屏的脸色有种古怪的漠然, 呓语道:“就像这样!那时候,老太爷的尸体忽然冲我伸出手, 我也是这样躲开的……我为什么要躲呢?”
“如果那时他的头颅碰到了我,或许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了。”
“所以,”翠屏轻声说, “老爷说我害死了大家。你呢?你们也是这样觉得的吗?”
*
阮雪阑睁开眼睛,四周黑洞洞一片, 弥漫着腐烂的霉味。
这是一个极逼仄的空间。少年恐惧地抬起手,试图推开眼前厚厚的壁障。指甲划上棺盖, 却只传来一阵粗哑的嘎吱声。在黑暗的环境中,他的身体仿佛不属于他,而是属于一个已经死去的老人。阮雪阑用左手摸向右手, 枯槁的皮肉松松垮垮地搭在鹰爪般的骨头上。
他完全没有搞清楚情况,只觉得一切再糟糕不过,惊惧地摸向自己的脸。
——那是一张皮肉腐烂,布满皱纹的死人脸。
阮雪阑从肺腑间挤出一声绝望的尖叫, 他在棺材里挣扎着,幸好脖颈下压着一枚枕头,否则一定会把自己撞伤。外面有匆匆的脚步声响起。
随后在他的棺边见怪不怪地停下。
“又在……”中年人浑浊的腔调,“这忌讳真是厉害……上师,我已经请道士念了镇魂咒,但还是毫无招架之力。他老人家早就死了,总不能让我阴家上下给他陪葬?”
“这是‘落枕空亡’,”一个尖细的声音响起,煞有介事,“怨气实在是大。老爷,这也是您的不对,三年前老太太死时,不是也把老太爷的丁忧报上去了么?既如此,何必要等到今天,三年前若是就把他杀了……”
“朝廷降罪下来,那可真是——”
老爷的声音停住了,“谁想到他死的这么晚?我已经往他的枕头里放了符。只可惜,我没有想过会触犯了忌讳。”
棺材中腐臭的气息愈加浓厚,那是年迈之人的皮肉长期接触褥子,不见天日时会闻到的潮湿的霉味。这股味道让阮雪阑几乎窒息,他含着眼泪,无力地敲击着棺壁,但只要他一开口,所有的呼救就都变成老人嘶哑又颤抖的喘息,像掰开一截衰朽的木头。
“你们只要派几个小辈,到他的床前哭一哭,便万事大吉。”
上师略带谴责之意,“连表面功夫都没工夫做。也怪不得他最后几乎摔下床,还要扯着那侍女的裙摆。要我说,老太爷是你家长辈,就算是牺牲自己,也不愿与子孙发难的。恐怕眼下的局势也并非他所望。”
“您也知道,犬子好容易熬过丧期,眼看着升了官,我们那时候都在庆功宴上,哪有可能陪在他床边?”
“哼,我看你们就没人去过!”
棺材中的少年浑浑噩噩地听着这些话,感觉和天书一般。
但情况却越来越糟,他渐渐地觉得自己的骨头也松动起来,仿佛被泡在一汪腐臭的死水中,抬起眼睛只能看见黑漆漆的木盖。
他不安地扭动着身体,忽然感到自己真的变成了一个老人,或者一个在床上等待着腐烂的人形。这棺材是他的枕席,而他的床榻又和棺材无异,死亡的气息每一秒都比之前更浓。枕着的枕头传来细细簌簌的声音,就像是有虫子正在啃食他的皮肉。
某种绝望感涌上他的心头。
只不过是稀释了几千倍的绝望,因为他并没有像是真正的死者那样,确切地数过等死的日子。但那种窒息感还是几乎隔绝了他和整个世界。
外面的对话还在继续。
“府里这副模样许久了,是要接着做法事、守喜丧,还是……”
“那十几个道士,”上师却忽然变化了话题,“他们都多少知道了这里的底细,阴老爷,你打算拿他们怎么办?”
“自然是一个也不能留。”
“那么,他们现在也都算入了阵。老爷要他们都做替死鬼,再好不过。只是,一是不知道有没有合适的人选,二是不知老太爷的亡魂是否按捺得住。就比如……”
他的声音忽然突兀地停住,就像是被裁纸刀割开。阮雪阑听到脚步声又朝着他靠近,有什么东西在棺盖上古怪地滚落。两道视线似乎隔着棺盖刺到了他的身上。
“就比如,在这棺材里待着的,恐怕不是老太爷本尊。”
隔着上好的金丝楠木,阮雪阑觉得自己的心跳到了嗓子眼,但诡异的是,他胸口一片寂静,根本就没有心脏跳动的声音。他虚弱地呻吟着,声音粗哑又凄厉,而棺盖此时却有了松动的迹象。厚重的木头一寸寸被推开,外界的光打到了他孱弱的眼皮上。
所谓的上师此时流露出了一点欣喜的神色,对着老爷煞有介事地做了两个揖,
“天无绝人之路,老太爷还心念着您和少爷,这不,替我们把替死鬼给找来了。只要用这人重演一遍他死前的模样,阴家日后大富大贵,便有望能保了!”
老爷附身往棺材内看了一眼,神情也是大喜。
“好好好,”
他一连说了三个“好”,随后又有些疑虑地端详着棺材里的这张脸。阮雪阑浑身难受,但哪里也使不上劲,只听见老爷说:“只是,我昨晚安排到那间房里的,并不是这个道士,而是另一个棘手的人……”
“再棘手也不足为惧,”
上师摆摆手,“以阴宅为阵,给老太爷送上十数个祭品,非但能化解‘落枕空亡’之死局,还能转祸为福。你说的那个人现在不死,日后也得死——”
“是在说我吗?”
带着笑意的声音忽然响起。
站着的两人立刻转过身去,恰好撞见一个鬼魅般的人影。没有人注意到他是从什么时候出现在墙角的。那人皮肤苍白,眼底一枚鲜红色的小痣,漫不经心地玩弄着指尖薄薄的、糖果形状的一枚贴纸。下一秒钟,贴纸被他的指尖啮咬开来,变成了落在脚尖的碎末。
游吝的嘴角弯弯,一副觉得眼前的一幕很有趣的模样。
但落在外人的眼里,这个莫名其妙出现的人带着一股天然的危险气息,他神色带着笑意,眼眸却冰冷。碎纸片从他的指尖落下,他向上扯了扯黑色的手套。
“我原本不想打扰你们,”
游吝彬彬有礼地说,甚至礼貌得有点夸张了,“比如你们莫名其妙的忌讳,以及那些杀人计划——无论是已经杀了还是将要去杀。我是说,我也没有救人的意愿。但我恐怕再不开口,就要听到我的名字了。”
上师厉声说:“你是什么人?怎么会在阴家祠堂?”
他身材矮胖,秃顶,胡须也稀疏,整个人就像是一枚光洁的鸡蛋,身上却穿着仙风道骨的道袍,绣着金丝,质量看起来比他们这群假道士要好得多。
“我是那个‘不足为惧’的人类呀,”游吝微笑着眨眼。
他整个人站在阴暗处太久,以至于很快就暴露了本性。这时候并非深夜,但祠堂内部已经滋生了许多黑暗,他站在一片林立的牌位之间,仿佛在墓碑之间。
“上一次来这里的时候,”游吝的瞎话张口就来,“有东西落在祠堂里了。所以才想着再来找找,这可真是不巧,听到了你们的谈话。”
“胡说,你能有什么东西——”
“炸弹。”他耸耸肩,“我手头的热兵器不够了。真遗憾背包的空间有限,而这个世界又没有合适的武器库。或许这就是我不喜欢这里的原因。”
老爷的视线移向那位上师。
在人类的视角中,他终于第一次见到了这位老爷。这是一个干瘦的中年男人,脸上蒙着一层黑气。这不是一个比喻,青黑色的雾气挡住了他的五官,让他看起来格外诡异,又有点滑稽。老爷请示般地和上师对上视线,下一秒,他们脚下的地面隆隆地震动起来。
“你不该再来这里。”
老爷沉声说,“这地方不欢迎你。”
室内霎那间昏暗下来,角落处的影子若隐若现,他们都长着漆黑的眼睛,有的还不止一双。游吝仍旧保持着嘴角弯起的表情,朝前走了一步。他的手指间多了一枚匕首,刀锋轻薄,闪烁着银亮的光芒。
游吝没什么诚意地说:
“我想我们可以好好地谈一谈,就当做个利益交换。我不介意你把其他人都献祭在阵法里,只要我能拿到我想要的东西。”
十成十的反派发言。
角落的阴影竖立起来。在祠堂诡谲的光影中,他们像木偶般一步步前行着,迈着诡谲的步伐,逐渐将人类包围起来。老爷冲着上师点了点头,对方半阖眼睛,手掌翻转着,仿佛结了个什么印,四周刹那间又冷了几度。
“你没有任何筹码,”阴森森的声音响起,“你身上只不过有一柄匕首,一些符咒,莫名其妙的道具和十几颗糖。照我的观察,你甚至算不上一个真正的道士。同样的伎俩不会生效两次,这里没有任何炸药——”
人类的指尖漫不经心地碰了碰左手边的牌位。
声音停顿了,随后变得更恶毒了几分,“而且,谁要是毁坏了牌位,阴氏的祖宗就会降下诅咒。这是忌讳,尤其对外来者而言。在祖宗降罪于我等以前,你会先一步死无葬身之地。”
“你们似乎很看重忌讳啊。”
游吝同样漠然地收回手,慢慢地说,“‘落枕空亡’……风水学上,指老人断气时头颅没有倚靠亲人,而是落在了枕头这一死物,犯了大忌。这个说法不错。然而一般不会招致如此严重的诅咒。可惜他的枕头也有问题。‘寸土无光君莫犯,亡人受病子孙穷’,如此谶言,对阴家来说恐怕十分严重。你又为此杀了不少人……”
“你若是要在这里装道士,就和你的那些同伙去念镇魂咒!”
老爷忍无可忍,
这个人从进入阴宅之后,就没有做过一件和道士身份相关的正事。此时此刻竟在这里夸夸其谈,他身边的阴鬼如提线木偶般前进着,而游吝笑了一下,接着说:
“最关键的是时间。我在进阴宅前,就看到红纸的对联,上面写着……嗯,写着‘大小孝期一日除’。这段日子对你们来说很关键,以至于不能声张‘这里又死了一个人’,否则功名利禄又要再拖延个几年。以防万一,你们处死了大部分下人……”
游吝朝后退了一步,“好吧,我想你们太热情了。”
那些阴影汇聚成的人挥舞着手臂,他们的面容扭曲成一团,又整齐地朝前迈进一步,收缩了包围圈。它们几乎就要在人类身上划出一道道印子。而老爷阴沉着脸色——虽然他的脸无论什么表情都是阴暗的——并不想听人类再说一句话。
人类指尖的匕首对这些怨灵来说起不了任何作用。
他后退时碰到了身后的木桌,桌上的牌位发出轻微的响声。上师半阖着眼睛,一副虚怀若谷的模样,而游吝瞄准了他那张白面似的脸庞,忽然松开手指,笔直地将刀刃掷了出去。
刀尖锋利,危险地擦着上师的脸颊滑过,逼开了他窄缝般的眼睛。他用那双黑豆般的眼眸怨恨地看了游吝一眼,嘴中喃喃地念诵着什么。人类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从自己的脚跟处生长出来,将他牢牢地钉死在原地。
“你的确很棘手,”对方缓慢地说,“但也就到此为止了。你同样深陷于我的阵法之中。”
阵法成型有诸多条件。
游吝没有品尝阴府的食物和水,身上也没有穿着道袍,这导致阵法对他的控制力微弱了几分,但是,人类在阵眼处过了一夜,同时也使用了阴府提供的符咒。假如说他们这批人从走进阴府开始就走进了一个局,那游吝也难逃它的掌控。
上师微笑着伸手抹去脸颊上的血痕。
“你不是我们要找的替死鬼,在这里杀了也无妨。”
而游吝往上弯了弯嘴角,他轻声说:
“那么你身后的那位‘替死鬼’,死了也没关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