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指月
对方触电般地避开视线,显然不敢多看他一眼。从疗养舱湿漉漉地爬出来后,他甚至没有来得及打理自己,皮肤被连日来的药水漂得苍白,但却从耳朵尖开始一直红到脖子根,他眼底的那枚小痣和这些颜色相比都黯淡了许多,匆匆忙忙,不发一词地转身,就好像有什么其他更重要的事情要处理。
卡戎已经安排好了一句话,但抽离后空荡荡的指尖忽然昭显出了强烈的存在感。
在这句话被发声系统接收前,他又把它删掉了。人工智能转向左边,向在角落里盘旋的黑书招了招手,询问道:“那么,这几天有什么新的消息吗?”
几乎在同一时刻,游吝立刻转身向右,毫无意义地冲着机器人侍者勾了勾手指,“这里有点太热了,把温度往下调一些。”
这氛围不正常。
很不正常。
黑书原本兴致勃勃地观察着他们的动向——虽然是它之前一直试图说服卡戎他们不合适,但真正看到两个人脸红心跳地拥抱在一起,显然带来了另一种类似于欣慰的心情。想开一点吧,事情总会演变成这样——骤然被点名,它有一种冒充监控摄像头被戳穿的感觉,差点从半空中掉下来。
侍者礼貌的声音响起:
“好的,我会替您将空调温度调低,并将这里留给您和卡戎先生。”
后半句话并非出于命令。
不顾游吝有些错愕的眼神,机器人侍者又转过身去,彬彬有礼地向着黑书伸出了手:“如果您也需要离开,我可以为您引路。”
世界意识骤然惊醒。
没错,它应该再去给自己的封皮打上蜜蜡,或者再喷一喷香薰,而不是夹在人类和卡戎之间,做一个黑漆漆的电灯泡。他们两人之间现在有一种诡异的氛围,搅合进去肯定不会发生什么好事,因为这种氛围是完全封闭的,不接受任何外来者。
而且它已经仁至义尽了!
天知道让这两个家伙同时保持健康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
黑书飞快地扇了扇书页,迫不及待、甚至还带着点幸灾乐祸地无视了卡戎的询问,不由分说地对人工智能告了个别,追上了服务型机器人的脚步。它们一同离开房间,房门落锁,将别扭的人类和AI锁在其中。
然后,它才后知后觉地品出了一点不对。
等等,卡戎作为超级人工智能——一个恢复了实力的超级人工智能,完全有能力操纵这栋大楼所有的电子设备,当然包括不让机器人侍者做出违背他用意的行为,以及入侵系统,假借对方之口说出任何一句话——
侍者转过身,露出一个机械笑脸:“卡戎先生已经为您预约了书页除皱项目。”
黑书愤懑地想:
让它们主动离开房间,完全就是人工智能的主意!
无论世界意识如何懊悔,门已经轻轻闭上,锁扣落下时发出喀哒的轻微响声。
很好,卡戎想,如他所预期的那样。
现在这里只剩下两个雕塑般的灵魂,最大的共同点是都擅长沉默。
游吝背对着他,仍旧望着侍者机器人离开前的方向,他肯定能感受到自己的目光,因为那一缕漆黑的发丝下,脖颈仍旧明显地泛红,连带着整个脊背都变得僵硬。人类盯着眼前的空气,半响没有说话,就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斗争。
卡戎朝他走去。
人工智能的脚步声在地面上响起,清晰而明确,一步、两步,他们的距离立刻就恢复到伸手就能拥抱的程度。但这一次不能这么不谨慎,卡戎对自己说,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产生了某种紊乱,以至于理解错了人类的意思。他的意识之海泛起一阵无端的担忧,以及一阵无端的焦躁。他伸出手,没有落在游吝的肩膀上:
“所以,”卡戎问,“我们之间现在是什么关系?”
这里不再有能够诉诸的第三方。
游吝也不能永远地避而不谈,这本来就不是他会做的事情。即使面前空无一人,人类下意识勾起嘴角:“……好问题。但我没法回答,小AI,这得你来决定才行,现在主宰一切的权力在你手里了,反正我也没法杀掉你。我犯过太多错了,这并不公平,但勉强能稍微接近一点。”
在卡戎看不见的地方,他的嘴角又慢慢地抿了起来,成为了一条紧绷的直线。
“你还打算给我那个欠下的吻吗?”
比任何能想象的回答还要再好上一万倍,卡戎如此求问,就像是梦里会听到的话。
但人类的心却还是沉了下去,他无法心安理得地接受宽宥。“我……或许给你灌输了错误的观念。卡戎,我拒绝你是因为这对你不公平,因为这太轻率了。”游吝盯着脚尖,强忍着转过身的冲动说,“我是个愚蠢的、自视甚高的人类,就像你说的那样,我从一开始就没有认真对待你,没有交往,没有表白,没有等待你的同意,我知道我爱你,而且很爱你,但那也许只是我用来自我安慰的把戏。你没必要出于责任抑或是愧疚,把那时候的话当真,也没必要坚守承诺,将你的未来搭在一个像我这样的人类身上。我想,你并不爱——抱歉。”
人类的声音戛然而止。
说出这句话对他来说还是太痛苦了,以至于他没有说下去。但他们都懂得彼此的意思。
过去所发生的事情无法被假装不存在,背叛带来的痛苦,相互不理解带来的仇恨,刀刃上滴落的蓝色的血,用好感度换来的没有温度的拥抱。这么做根本不应该得到爱,也不配得到爱。他担心这种爱和过去一样,也是一种轻飘飘的东西,是被混淆的另外的情感。
游吝现在明白这一点。
因为从那声枪响以后,他就无法心安理得地说出自己过去爱着卡戎。在那一刻,那种更为可怖的、令人战栗的情感忽然席卷了他的心脏。彻头彻尾的、患得患失的,让他开始对自己极度不自信,甚至不敢望向那双冰蓝色眼睛的新的情感。
比过去强上一千倍、一百倍,也煎熬过千倍百倍。
沉默。
他感到卡戎的目光如冰凉的雨点,落在自己的后颈上。随后,他才意识到自己还有一句话卡在喉咙里,那是他最深切的担忧和恐惧。
但就在他开口时,卡戎也终于转到了他的身前。人工智能的脚步声也可以轻的像猫,只要他自己愿意。那双如冰湖般的瞳孔在浅色睫毛的覆盖下,就在触手可及的位置。随后,他轻声说了什么,那句话和自己按捺不住哽咽般的句子重叠在一起,且盖过了他的声音。
“你或许只是在怜悯我,对不对?我求你让我知道。”
人工智能一瞬不眨地望向他,小心翼翼,近乎一个和他一模一样的恳求:
“——你已经不愿意再爱我了吗?”
*
“我是说,没什么好担心的。”
黑书老神在在地说,“不出半小时,他们就会手牵着手走出来,我这是经验之谈。接下来留给我们考虑的只是在他们结婚时穿什么衣服。”
机器人侍者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很快,半个小时过去了。
那扇门仍旧关闭得紧紧的。侍者将头嘎吱嘎吱地转向黑书,此时,它正在尝试一项逐页将书页摊开并细致地压平的服务,还可以决定在纸上压出什么纹路。敏锐地察觉到侍者的反应,黑书也忍不住仰起书脊,贴近门听了听里面的动静。
没听到什么声音。
“能有什么事?”
它宽慰道,“他们都活下来了。或许他们只是有更多的话说。又或许……呃,但针对那种猜测而言,里面有点太安静了。什么?你是说这扇门隔音效果很好——我最好假定卡戎知道他是一个刚刚恢复到最基本健康情况的人类,就算他们今天就要举行婚礼,做某些事情也不太合适。”
世界意识越说越狐疑,但就在这时,门终于打开了。
游吝先走了出来,脚步很快,以至于差点撞到它。人类当然没料到一书一机器人就在墙角,那双漆黑的瞳孔折射出对危险的警惕,下意识护住身后,指尖几乎就要探进口袋。
紧跟在他身后的是卡戎。
“没事。”
人工智能安抚般地说。他银色的长发披散在肩头,若有所思地望向门口蹲守的黑书,随后微笑了一下。
糟糕。
黑书想。又忘了他能调动所有设备的记忆录像。
不过,和预想中截然不同的一幕还是转移了它的注意力。它的猜测显然没有实现,非但如此,人工智能和人类甚至根本没有“手牵着手”走出房间,他们一前一后,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并不亲昵无间,但步调却出奇一致,而且都在用余光时刻关注着对方。
这是什么情况?
黑书难得地感到一头雾水。
又吵架了?看起来不像。那就是还没有彻底谈妥当?或许是这样,但氛围又有些不对。游吝转过身,和卡戎低声说了几句话,声音压的令人听不清。在转身时,他们的手指不小心碰到了一起,又飞快地彼此抽离,卡戎也若无其事地回应了些什么。他们看起来肯定没有表面那么镇定。
侍者机器人第三次嘎吱嘎吱地朝它转动了脖子。
“你们没问题吧?”世界意识小心翼翼地问。
“问题?”游吝读出了它上面的字。一天一夜足够让人类摸清和黑书交流的方式,他摇了摇头,仿佛按捺不住般弯起了嘴角,“不,我和小AI……并没有什么问题。”
“既然你们在一起了,”
黑书难得当一回心灵导师,以过来人的语气写道,“就应该把该说的话都说干净,就是你们之前纠葛在一起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千万不要对自己的伴侣有所保留。呃,虽然我说这些话没什么说服力,但别看我这样,我也有一些阅历——”
“在一起?”人类慢慢地重复了一遍,“我们并没有在谈恋爱。”
世界意识的字迹戛然而止,显然受到了惊吓。
卡戎很快地补充道:“现在还没有。”
这说法对黑书来说,疑似是有点太超前了。
“这是什么新的宣布‘我们要结婚了’的方式吗?”
世界意识艰难地理清了思绪,勉强找到了一个恰当的答案。然而它下一秒钟就被证实是错误的,人工智能摇了摇头:“游吝说,我们不应该如此轻率地把对方作为伴侣。我觉得他说的是对的。所以,我们或许可以有一些时间……”
有一些时间培养对彼此的感情,理解那些好感究竟从何而来,经历一个认真而负责的过程,小心翼翼地彼此试探。
——告白,或者被告白。
——忐忑地等待他的应允。
“我不明白,”
在门内时,在他还拧巴得无法接受这一切时,卡戎这样看着他的眼睛说,“如果你觉得缺少这些步骤是不公平的表现,为什么要逃走,而不是挨个补上所有的心动、告白、第一次亲吻?”
“我不怜悯你,”他同时不容置疑地说,“这种感情并不是怜悯。”
人工智能会撒谎,但不会在这种情况下撒谎。
“我目睹过很多人的命运,但都是远远地看着,我知道那是同情,但对你不是这样。你明白,我没有因为他们长出一颗心。我欣赏你,觉得你很好,对你的行为甚至做不到厌恶,更做不到无动于衷。我之前不明白,但现在,我渴望你看着我。”
“……什么?”
“你是我所经历的第一个人类,但这不是最要紧的。你完全毁掉了我的道德模块。”
“这是一句夸奖吗?”
“这是不可能做到的。”人工智能那双蓝眼睛看向他,忽然又如同触电般眨了眨,“你是独一无二且了不起的,对我而言。”
这番话基本上决定了两个人新的关系阶段——实际上,这本该是很久以前的关系阶段,在对话后,游吝愈发避开人工智能的视线,但这是从另一方面出发,否则他根本控制不住发烫的脸。难不成卡戎也是这样?明明之前说过爱,说过无数次喜欢,甚至刚刚还在拥抱,但现在只是不经意地目光交汇,就觉得有一种截然不同的意味,涌现出数不清的念头。
无论是“喜欢”还是“爱”,现在要说出口都很艰难。
但他们好像又前所未有地接近这种情感,只差一点。只差一点。
必须要刻意地保持距离,才能稍稍克制住此时的心绪。
“我懂了。”
黑书在半空中调转方向,对边上的侍者机器人相当肯定地说,“这只是他们俩独特的怪癖。不出半天,肯定会有人忍不住表白——接下来的流程就和我刚刚对你说的一样,你只需要做好庆祝的准备。”
侍者机器人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大概是受关键词触发,它的LED屏幕上绽开了一朵小小的烟花。
*
解决完情感问题,是时候解决一些比较现实的问题了。
首先,游吝还没有死,并且好端端地坐在这里。而黑书可以很肯定地说,它至少在这栋楼目睹了好几场庆祝人类死亡的集会,甚至还蹭了一口酒喝。游吝真正成为了一个看不见的“幽灵”,这实际上是一个有利的情况——并且完全得益于一样意想不到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