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指月
他猛地站住,卡戎也停住脚步。
缄默持续得比预想还要短。
他转过头来,脸上的表情令人预料不到。那又是一个微笑,并不显得疯狂或者古怪。笑意浮现在他的唇角,而他若无其事地说:“啊。我自己都不明白自己在想什么。我当然没想要干涉你的行为。不过,下次尽量让我提前知道。否则,我会很担心你……现在我们来想想晚饭吃什么。我最近不打算吃土豆,卷心菜也一样,那汤的味道一定很糟。对不对?”
人工智能的心脏忽然漏跳了一拍。
他看向游吝的眼睛,人类弯起眼角,冲他笑了笑。浮动的笑意阻碍了对更深刻情绪的窥视。但他明白人类的言下之意,不知为何就明白。他似乎只是想起来很久以前的事。
“下次尽量让我提前知道”根本不算一个要求。
这顶多只是一个不需要严格兑现的请求。游吝方才克制不住的情绪,隐约有点越界的试探,忽然又严格地被收了回去,就好像从头到尾这里只有一座死火山,偶尔咕噜咕噜冒冒泡。但他并不是这样的。只是地壳太深,火山灰积压了一层又一层。
人类原本不忌惮在任何人面前表现他的肆意和冷酷,但现在不再是了。
他唯独不再敢在自己面前表现出疯狂。
是因为什么?出发点是好的。是因为在意,因为想要展示自己更好的一面。害怕表现出自己恶劣的一面,会让对方失望。担心自己做的太过分,会消耗对方的怜悯;畏惧于将自己的想法加诸于对方身上,因此必须表现得若无其事,再若无其事一些,说不定就会得到奖励,再不济也不会让情况变糟。
“不是这样的。”卡戎说。
“你没必要对我解释……”
“我是出于偶然才遇见了他们,这是真的,”人工智能不管不顾地往下说,“在此之前,我不知道他们待在管道上,我只是在那里有事要做,虽然最后没有完成……近几天还得再去一趟。我并没有独立和他们交涉的计划,我保证。不过,那时候事情已经发生了,而我来不及和你说明,这是我的问题。”
人类停顿了一下,迟钝地眨了眨眼睛。
“……原来如此。”
卡戎冰蓝色的瞳孔仿佛一面镜子,倒映出了他的神色:“这听起来有点荒诞,我知道。它发生的概率微乎其微,但雨果有道具的帮助,或许‘安全’的计算结果包括对我们行为的预测。这是真的。但如果你不相信的话,也没有关系。我之后会向你证明——”
人工智能充分演绎了什么叫很难被承认的解释。
他自己肯定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就连强大算力系统所主导的语言都有些支离破碎。
“不,我相信了。”
游吝打断他。
人类的声音中带着一点如释重负,又有一种“我到底为什么要小题大做成这样”的感慨,“我知道你没有骗我。小AI,你骗人的时候从来都非常坦率,但你现在听起来很不安。”
“真的?”
“真的。”
这能算是一个规律吗?
即使是解开了误会,问题还是没有完全解决,他们都心知肚明。矛盾就静置在卡戎的回答里,像是沉在溪底的石头,时间最终会冲刷它,令它闪闪发亮——
既然卡戎希望他们活着,又为什么会任由游吝把“流浪者之家”的成员赶出去?
既然他们失去了最后的庇佑,卡戎什么时候会去救他们——尽管这一次没有,下一次呢?不可能永远对此避而不谈,只能无穷无尽地等待着悬挂的剑直直地劈开颅骨。例如说,如果又遇到其他性命垂危的人类,人工智能会不会宁可牺牲自己也要相救?
那时候他在综合娱乐中心的房间里,银白色的长发组成了一张冰冷色泽的网,而他在网中央闭着眼睛,就像是要从这个世界上融化。他变成这样只有一个原因,就是要救下自己。
如果是为了别人……
即使只是想一想,游吝就几乎被嫉妒和恐惧所吞噬。
“我们走吧。”人类转过身,向前走了一步,“回到前厅去。现在那里应该安静了。”
人工智能没有动,于是游吝也没有迈开脚步,直到他听到卡戎轻声说:“事实上,我很害怕。”
“什么?”
“你还没有告诉我,那时候你为什么要拿起徽章。”
“……”
“你方才打开了门禁。你已经考虑过,最终做的决定是把他们留下。”
“……”
“你为什么又改变了想法?”
“别说了。”
游吝终于抿起嘴唇,沉默地看过来。他漆黑的瞳孔微不可察觉地颤抖着,像冰凉的火焰。
当然,你能看出来,小AI。我知道我在你面前没有秘密。人类想,可直截了当地说出来之前,也稍微考虑一下我的感受吧。我和你因为记忆想要拯救的那个人已经截然不同了。除了这个,你还害怕什么呢?你害怕你救下的是一个冷血的、残酷的人,而这个人不仅强迫你也变得自私,还始终认为你是所有物,不允许你拯救除他以外的所有人。
我已经试图克制自己了。我知道这是错的。我不希望被你这样看透本性。
人类低声说:“我刚刚只是和你赌气,我会让那些人回来,我想明白了,其实我并不想让他们去伊甸园送死。”
撒谎。
他内心冷漠地对自己说。
你改不了。你不想让他那样看你。这是现在的你这么做的唯一理由。
“这就是我害怕的事。”然后他这样说,俯下身,冰凉的长发一部分落在了游吝的衣领上,另一部分带着轻盈的触感碰到了人类的皮肤。他叹了口气,
“我害怕你因为我而做决定。我不希望你背负着那些枷锁。AI看不懂人类,我没有你想象的了解你,也绝不相信‘流浪者之家’的那些人。所以我想要等你自己确定。可是……还有太多的因素,我害怕你做出决定,却不是出于自己的心。”
“我的心?”
游吝后退了一步,觉得喉咙干涩起来,“是我自己做不出正确的选择,我错了。而且我清楚地知道什么是对的。在这种情况下,谈论这个就是浪费时间。”
“就两个选择而言,我更害怕你选择这个。”
卡戎俯视着他的眼睛,“我害怕那些人会伤害你。即使他们什么都不做,你也会感到痛苦。我不明白,同时也对他们是怎样的人没有兴趣。你对我来说比他们所有人加起来都重要。”
“我不想继续说下去。”
游吝的指节蜷缩起来,下意识想要逃避这个话题。
卡戎总是在逼他。总有些时候,人工智能用那双湖面般的眼眸望向他,湖面一步步贴近,就像是天空也倾倒过来。而他像是一个快要渴死的旅人,那片湖泊离自己再近,也无法占有,无法触摸,究竟少了些什么?他愿意为此做所有可能的选择,改变自己的一切,但是湖面平静无波。
那么,为了证明自己的诚恳,难道可以坦然地做一个懦夫,一个疯子?
“好,”游吝勉强勾起一个微笑,只想要从这个话题中解脱,“我的确想要把他们统统赶出去,从一开始就想,只是我不得不在你面前表演……到现在这个地步,也勉强说的过去吧。这完全是实话,无论你到底把我看成什么。我是错了,我从一开始就错了,不过,小AI,你想的倒没错,我只能做出这种决定。”
卡戎仍旧安静地看着他。
“我明白了。”
背后就是墙面,眼前是人工智能,“你认为我是在向你索取一个理想的答案。”
“难道不是吗?”
“我想知道,对你来说我是什么?”
啊,这个问题。游吝罕见地放松下来。说爱情显得太过于轻浮,说其他的情感又显得太轻飘飘。不过还有巧妙的表达,人类如释重负地想,胸口起伏着:“你对我来说是重要的人,所以,我不想让你失望。你希望你陪着我,但我也不想要束缚住你。如果我做错了决定,你会纠正我,告诉我我错了——”
“你错了。”
这可真是现象级的当场化用。游吝正想着怎么回应,面前的天空忽然倾倒了过来,连带着冰蓝色的雨也凉丝丝地落在了他的脖颈上。
人工智能将他抵在墙上,局限在方寸之间,随后慢慢地弯下腰,把头埋在了他的颈窝。那双漂亮的眼睫扎在他的皮肤上,略微有点痒。人类僵住了。他们还不是恋人,至少在这一刻还不是,耳根或许霎那间就红透了,又觉得方才的一切也不算什么。卡戎有着独立的灵魂,他当然不能像过去那样随便对待。
卡戎慢慢地吐出一口气。
他很难形容自己此时的情绪。
所以干脆放弃分辨这堆纠缠在一起的错乱的情绪,至少他比游吝更清楚这个问题的答案。
人工智能轻声说,“首先告诉我,你愿意用最高的筹码来交换我吗?”
这是个奇怪的比喻。
但人类还是听懂了:“当然。”他并不犹豫。
“那么,我只说一遍,”
卡戎说,“听好了。我永远都不会背叛或者离开你。这颗心脏是因为你才开始跳动,所以我会全心全意——如果后者指的是数据处理中心——我会这样对待你。我根本不在乎你是不是做了‘正确’的决定,我会无视你的所有错误。我相信你,这并不让我为难。并且,我保证不会不经过你允许去任何地方,也不会随便以身涉险,在任何地方,我都会守护在你身边。”
人类的瞳孔忽然微微一缩。
“永不背弃”、“全心全意”、“无视所有错误”、“任何地方”……
太熟悉了。
每一句话都曾经出于自己的口吻,但又与自己方才的话语截然不同。
那时候,那是在废墟中,他还没有捡到卡戎。
他正是那样问阮雪阑的:
“要怎么做才能拥有一个永远都不会背弃你的存在?要怎么做——让他全心全意对你,无视你所有的错误,甚至在任何地方都能守护在你身边?我愿意出比任何人都更高的筹码去换,但为什么是你?”
“你怎么会——”
“记住了吗?”卡戎直起身,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他的声音带上了一点笑意,轻轻地说,“我希望你至少以这种标准要求我。”
*
游吝再次来到前厅时,情绪已经恢复正常。
他在卡戎面前还是近乎崩溃了一次。但说出自己真正的想法——尽管这些想法并不固定,时有矛盾,根本连选择也算不上——这让他感觉好了许多。他没法做出选择,因为每个选择后面似乎都有一双难以察觉的眼睛。
“我不能再……”游吝用手指挡住眼睛,面前的世界被切割成一片又一片,“重蹈覆辙。”
这或许才是他最真切的选择。
前厅意料之中地安静,脚步声空荡荡地响起,“流浪者之家”的成员大概都离开了。这个念头刚刚产生,就被证伪。他们一群人仍旧站在玄关前,侍者机器人时不时滑行到他们面前,亲切地对客人们道别,这副场面显得多少有些尴尬。远远地,雨果就看到了他们,少年高高地举起了手,踮着脚尖,很急切的样子。
游吝的指尖收紧了一瞬,但只有卡戎留意到。
“这是私人住宅,”他说。
“我们不会赖着不走的。”雨果说,“就是……呃,我们刚刚经过表决,觉得伊琳娜说得对。作为城市的艺术家和货物交易的关键人物,我们至少不应该忘记感恩。所以我们还是打算先等你们回来,然后认真地道谢。我们身上也没什么财物,但如果没有你和卡戎,我们已经像罐头肉一样死在高空棚屋中了,所以你们随便要什么交换都行。”
伊琳娜在边上叹了口气,
“正如雨果说的,我们除了一些流浪艺术家和压缩饼干外什么都没有。这两样东西在这里都很没用。”
“你的那块怀表呢?”
游吝说出口的那一刻,雨果露出“好吧,我就知道”的表情。他恋恋不舍地把怀表的链子一圈圈从指尖扯下来,看起来略微有点不舍。不过他们肯定已经交流过了。怀表并不是雨果一个人的,而属于他们一整个团体。失去怀表,他们就再度失去了一个关键的道具,有些人露出了不舍的表情,但没有人提出异议。
他朝人类递出怀表时,游吝没有接。
“他们现在已经学会速攻了,”
伊琳娜摇摇头,“如果怀表还能保全我们的性命,尽管很过意不去,但从大家的角度出发我们不能随便拱手让人。但是,之后怀表恐怕越来越派不上用场。与其让‘伊甸园’把它收走,不如就把它留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