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指月
曾经有一个魔鬼被囚禁在黄铜瓶中, 而瓶子则被抛弃在浩渺无际的大海里。只要有人从外部撬开瓶口的锡封,魔鬼就能重获自由。
所以魔鬼开始了他漫长的等待。
第一个一百年,他心想:要是有人救我,就给他数不尽的金银财宝。
然而没有人来。
第二个一百年, 他心想:要是有人救我, 就让他得到世间最显赫的名声和地位。
然而没有人来。
第三个一百年, 他发誓:只要有人救我, 就实现他的任何愿望。
然而没有人来。
此后,魔鬼的心思在漫长的岁月中积淀成了深沉的恶意。它想,现在要是有人找到它,就会被它杀死。这就是它报答恩情的手段, 扭曲且残忍,但却可以理解。
当然, 故事中的魔鬼最后得到了应有的制裁。
可塔尔知道另一个类似的故事的结局。恶魔不止等了三百年,在无尽的时间中,他的想法一次又一次的改变。
在臆想中, 他爱过那个假想中救了他的人,也恨过那个假想中救了他的人。
最频繁的时候, 他前一天想要把世间的一切呈在金盘里献给他,后一天就想要送给他世间最残忍无情、最痛苦的死法, 一点一点折磨他。
在想象中,他和那个素未谋面的人类的羁绊逐渐加深。他无数次思考那人会有什么样的眼睛,什么样的头发, 什么样的命运,想要什么东西,会对他有什么样的态度。
思考这些没有意义,他知道, 但他做不了其他任何事情。
魔鬼逐渐变得喜怒无常,他一次次在脑中预演被找到的情景,直到最后爱恨都被模糊。他逐渐看不清自己的态度。被找到的渴望也随着时间的消磨而湮没。
太久了。
一百年或者一千年,已经分得不大清。
没有人会找到他。有一天,瓶中的恶魔这样告诉自己。
永远不会有人救他。
这是再过一万年都看不到希望的事情。他在虚妄的想象里幻想出这样一个人太久了,几乎以为他真实存在。而这是不对的。
这个人不存在,不会来。
所以最后的最后,他打碎了瓶子,自己出来了。
*
对埃德温来说,在很久的一段时间以来,塔尔是和他距离最接近的存在。对于恶魔来说,和一个人类如此亲密地接触,也是前所未有。
主教的生物钟很准确,他一如从前那样在晨光刚刚染上窗帘时睁开了眼睛。塔尔转了一下椅子,以使他恰好正对着埃德温的方向,但两秒钟之后又转回来。
恶魔先是听见主教的呼吸稍微乱了一两分钟。
他刚刚醒来,这很正常。何况他很久没有得到过这样一个深沉而甜美的睡眠。那些可怖的幻影和痛苦不堪的梦境沉入了不见天日的湖底,无法爬上岸对他进行一丝一毫的困扰。
塔尔昨晚无聊的时候倒是看了看捕获到的主教的梦境……这点他并不打算向埃德温说明。
怎么说呢,也算是反映出主教的个人性格吧。
在他的梦中,任何普通的东西都可以成为杀人的利器,所有场景都笼罩着不详而阴郁的灰霾,横行着超乎想象的怪物,却没有安全的归处。
他这种精神状态到底怎么维持白天那副理性冷淡的面目的?
然后,塔尔听见了布料摩挲的细细簌簌声。这是在换衣服。
主教的服装都很考究,还会因为不同的场合而调整改变,但特点是都保守得有点过分,几乎连一寸皮肤也不会露在外面,长袍一直遮到脚踝,银制的纽扣要费些劲才能穿过扣眼,严严实实地缀在衣物上。
这种细碎的声音强烈地昭示着室内另一个人的存在,房间里很安静,两个人被迫朝夕相处的实感被无限放大。
塔尔想,埃德温大概也被迫在刚醒来最恍惚的时期听见了自己转椅子的吱呀声,还有书页翻动的那一瞬轻响。
这里还有一只恶魔。
主教拉开厚重的天鹅绒帷帐,就看见塔尔无聊地坐在他的位置上,拿着羽毛笔,却什么也不写,只是晃来晃去,任由笔尖的墨水滴落在那本黑色的大书上。
在他的脚下,是那片被换掉的地毯,和桌上的玫瑰有着一模一样的颜色。
恶魔扭过头,他说话的声音有点糖渍般的甜腻,却好像并不真正在意:
“早上好,亲爱的主教。昨晚睡得好吗?”
仅仅过了一天,埃德温想,自己的生活好像已经充满了恶魔的痕迹。
但这种感觉……很奇妙。
和另一个人——不,是恶魔保持这么近的距离,他想起昨天晚上被从噩梦唤醒时看到塔尔,那是他最脆弱而不设防备的时候,但什么糟糕的事情也没发生,情况反而变得很好。
还有,面前的恶魔知道了他藏的最深的秘密。但似乎并没有觉得那是什么问题,甚至没有提第二次。
这一切有点轻飘飘的不切实际,所以他回答问题的时候也有些恍惚,声音还带着刚刚睡醒的嘶哑:
“我睡得很好。那很管用,谢谢。”
恶魔笑起来,“我很荣幸。”
主教穿好靴子走下床。他的权杖放在床侧,念珠则时刻带在身上,这样至少保证了他不会出现无法使用光明魔法的情况。塔尔记得他的靴子内侧藏着刀刃,昨天捅进了那个男人的胸口。
然后他拿起权杖,看上去完全清醒了。
方才那一点柔软也消失的无影无踪。
塔尔是恶魔,还是对他没有用的低阶恶魔,这点他依旧铭记。
他已经做好了出门的准备。但塔尔留在室内就像一个定时炸弹。埃德温犹豫了一下,还是改良了门口的法阵。
这一切当着恶魔的面进行,塔尔对此不置可否。
“抱歉,但我得确保你不能出去,尤其是教廷之内。”
这并不是为了恶魔的安危,而是为了埃德温的声誉。作为光明教会的主教,他的实力远远超过一只低阶恶魔,而教会内部想必存在其他看得透他伪装的人。
就算塔尔信誓旦旦地提出他精通伪装,主教也并不愿意冒险。
昨天的情况……很明显。塔尔出门了,但这也是他的意料之内。情况太仓促,原先的法阵并没有阻止“房间里的存在离开”的功能,后来入侵者又破坏了法阵。
现在法阵被改良了,主教亲自加上了三重阻隔恶魔的咒纹。它并不能伤害到塔尔,但对于阻止它离开这方面应该算是行之有效。
“好啦,”
他缄默地调整好新的法阵,恶魔却先他一步开了口,
“这样的话,您应该可以放心了。”
就算原本放心,听了这话也该开始怀疑了。埃德温在心里叹了口气,站在门外回头向里看,
“我的要求和昨天一样。如果你感到无聊,也可以看看我的书……”
恶魔真的会对这种东西感兴趣吗?
塔尔笑着说:“和昨天一样,主教,请别担心。”
*
和昨天一样。
这就是一刻钟以后,塔尔在教廷内部又开始转悠的原因。
随着圣子的情况好转,教廷这一部运转严密的机器重新开始转动他的齿轮。
从今天开始,教会再次向来访者开放,那扇银白色的大门缓缓打开,虔诚的人们便涌了进来。
今天的晨祷并非埃德温的专场,但他每周的这个日子要前去找教皇述职。浑身漆黑油亮的骏马嘶鸣着停在了教会的门前,恶魔隐在建筑物透下的黑影中,观察着来访这里的每一个人。
这当然是有原因的。
圣子虽然在教会中拥有极高的地位和自由度,但出于安全考虑,守卫在教廷核心的圣骑士暂时限制了诺亚的外出。
与此同时,教廷并没有完全对外界公布圣子如今的状态,想必他招惹来的那些大人物此时还心急如焚,想着要来见他。
虽然此处是光明神的辖区,但为了爱情,一时的危险算得了什么?
之前是为了诺亚的责任和名声,主动选择了远离。而这次的重伤就是一个最好的借口。
诺亚站在他房间的窗台往下望。
圣子的居处是教廷独立的建筑物,就在大教堂的背后,相对中心又有私密性,还配备了小花园。窗户开在花园的那一侧,贴心地避免了人群的打扰。
这也让圣子殿下有点烦心。
“系统,”
他第一次如此困扰,“阿德莱德在信里告诉我,今天早晨他会混进来见我……他怎么现在都还没有来?要是再晚点,爱德华撞上他,就不太好办了。”
约定见面的地点是小花园栅栏边的月季花坛。平日几乎不会有人来到这里,负责看守的圣骑士也被诺亚调开了。
圣子叮嘱黑龙要小心点,伪装成一个刚来王都摸不清楚教廷内部构造的访客,这样才好“误入”圣子的居所,又“恰好”撞见站在花坛边的诺亚。
“虽然我也很想你啦,”
诺亚在信中回复,
“但是在教廷内部还是要掩人耳目,阿德莱德,你是我此生唯一的伴侣,我最爱的就是你,所以不要操之过急。”
然后黑龙就被傻乎乎地骗了过来,一颗充满爱意的心都要融化了。
他不可能放自己鸽子……圣子咬着嘴唇,听到系统在耳边报出了他和攻略对象的距离。明明这么接近,怎么就见不到人呢?
*
阿德莱德此时正在教会绝赞迷路中。
“误入”的标准确实已经达到了,可惜他是真找不到地方。
这不能怪一只涉世未深的深渊巨龙。巨龙居住的龙之谷又宽敞又深邃,从来没有那么多拐弯,也没有那么多转角。
眼下变成人形,本来就不怎么习惯这具身体和视线,还要分出个东南西北,实在有点难为龙。
他有点纠结要不要问路。
阿德莱德没怎么和人类打过交道,接触最多的领域就是如何攻击他们,所以很怕自己一开口就露陷。
但大概是他迷茫的到处乱晃的状态吸引了旁人的注意力,一位身穿教廷标准服饰的神官朝他走了过来,微笑着问他:
“先生,您是第一次来教会吗?是否需要帮助呢?”
有这样的好事!阿德莱德正想问问怎么到圣子那里去,又急急地刹住了话头,脑中突然浮现起了诺亚叮嘱过的“不要露陷”四个字。
“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