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云山有意
他身上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道袍,闻言讶然转头,果真看到弟子们簇拥着小十七,巴巴捧着一袋裹着白布的东西跑过来。
十七把白布掀开,里面裹着一块储物锦囊,封闭完好,从外面看根本感受不到里面装了什么东西。
直到打开的那一刻,才有一股极为纯净的灵力气息弥漫开来,秉白宗主用神识往里探了一下,差点被储物袋里堆成山的上品灵石晃晕了眼。
宗主:“???”
天老爷!
宗主怀疑是自己老眼昏花,揉了两把眼睛,再看,还是堆成山的上品灵石。
“对了……还有这个。”十七忽然想起什么,掏掏袖子,又摸出来一条布条,上面用焦炭划出了一行黑字:
“给小孩治病。多不退,少给补。”
几个大字写得歪歪扭扭,随意而散漫,看得出执笔人有些生疏,可是文字功底还在,字里行间能看出几分恣意的风骨来。
众人互相大眼瞪小眼,齐齐沉默了。
……
秉白宗主实在是没钱没办法了,厚着脸皮用了储物袋里的灵石,去神农谷请了最好的医修,用了最好的药。
剩下的他一分没动,全部封在储物锦囊里面,年过几百的中年修士头一回觉得坐立不安,斟酌着尝试写信联系匿名募捐的好心人。
可信写好了,却不知往哪寄。放门口数天,没人取走,倒是有被翻看的痕迹,还经常被路过的灵兽好奇啃啃,啃得东缺一块西缺一块。
宗主知道送灵石的好心人是在看着的,只是他们修为尚浅,寻不到那人。
每次需要一些灵石买不到的稀缺药材时,当天他们宗门门口就会出现一株一模一样的药材,用镌有冻结时空阵法的匣子装好,端端正正地放在地上,只等人来捡。
那时秉白宗主就明白了,人这是该给的都给,但不愿露面,许是身份不便暴露,所以托他们照顾。
宗主也知趣地不再提见面,虽然知道那好心人也许能听见看见,但还是日日写信放门口。
“那孩子情况好很多了,之前意识断断续续,常常昏睡。”
“现在身上大半伤势已经愈合,神智清醒,也能下床行走了,太久没说话,嗓子哑掉了,能自由活动后第一件事情就是拿纸笔同我们表达谢意。”
“我们没和他说陆家村的后续。让一个不足六岁的稚童明白自己的家无辜遭到覆灭,凶手至今无法断定,也无法找魔域那位讨要公道……告诉他这些,太残忍了。”
“您送来的灵石总计十万上品灵石,给辞雪治病总共花费了七千六百三十九颗上品灵石,治疗费用明细附下页,有医修们开的单子,购买的药材也都走的正规医馆,均有记录在册,随时可查账……对了,是否还未告诉您他的名字?他名辞雪,陆辞雪。是他娘亲取的。”
“他今天是不是给您写信说想见您?辞雪年纪尚小,心思稚嫩,定然不知您不愿露面的难处,望大人莫要怪罪他……”
乌惊朔一个没忍住,带走了后两封,以及把笔触稚嫩一看就是那小孩写的信一起顺走了。
他捏着泛黄的信笺,盯着上方的“辞雪”二字,莫名有些出神。
系统化作了只有乌惊朔能看见的巨大实物棉花,垫在乌惊朔身后,让他舒舒服服地靠着翻信。
那些信封笔触稚嫩,一笔一划却写得认认真真,落款是陆辞雪的名字和日期,写了一张又一张,事无巨细地告诉乌惊朔他今日做了什么学了什么,伤势好到哪个地步,会问乌惊朔今日身体好否,心情愉悦否,最后还要写清自己今日又花了多少灵石,还会附上明细账单。
乌惊朔不喜欢看那小孩这么精打细算事无巨细地把自己的花费写出来,想把小孩信里账单部分全用焦炭涂黑来暗示他们,又不舍得毁掉小孩写给自己絮絮叨叨的信。
于是他烧了第二块木炭,写了第二条布条放回去,上书怒气冲冲的四个字:“不要账单。”
从那以后小孩和宗主不约而同地再也没有提过灵石和花费相关的字眼。
小棉花系统总算看出来了,这人哪哪都不去,就爱在仪城里待着,原来是猜到人家小宗门没钱给小孩治病,等着往人家宗门口丢东西。
还是牵挂那个救出来的小孩。
既然牵挂,为什么不愿意亲自见一面呢?
系统想不明白这点,趁着乌惊朔睡着时偷偷翻了好多数据库,得出了十几个结论,每一个都感觉不太符合。
最后索性去问了乌惊朔。
“……”
乌惊朔沉默。
这本书讲的是一个预言中将会毁天灭地的魔胎降世后,带着世人的偏见恨然灭世,最终死无全尸的故事。
是反派,也是主角。
只不过大约是因为并不符合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所以在遭受末世冲击之前,乌惊朔压根没怎么看过这类的小说,因而被系统招揽的时候反应才会大了些。
他目前的身份不仅不适合露面,更不适合再与某个救过的小孩玩云养成。
他,一个未来注定十恶不赦以至堕亡的反派,怎么见?拿什么来见?
以后陆辞雪要是知道曾经救过他,对他有恩的人不仅疑似是杀他全家的仇人,还是个无恶不作的大魔头,他是该大义灭亲,还是该徇私枉法呢?
即使这些事情不是乌惊朔做的,可在剧情的影响下,在乌惊朔主动包揽之下,这就是、也只能是魔尊犯下的罪孽。
这黑锅乌惊朔主动往身上背了,就注定不可能会主动脱下来洗白自己。
他清楚自己的性子。真见了面,多看一眼,未来都有可能多心软一分,到时候就真走不掉了,对小孩反倒是更深的伤害。
就此打住别过,他们谁也不认识谁,恩情一笔勾销,就是最好的结局。
陆辞雪只知道曾经受过谁的恩,将来魔尊死得再惨,他也只会称道一声死得好。
那样乌惊朔也能毫无负担地走剧情死遁换新身份,小孩活过了那遭死劫,索性遇上了一个还不错的宗门,倒也不算孑然一身。
反正灵石魔石等修真货币他多得是,全是系统塞给他的初始物资,不是他亲自赚的花起来也不心疼。
乌惊朔不需要别人报恩,以后他们谁也不欠谁,就像两条偶然相交的平行线,不流连于曾经的交缠,各自安生,各履其命。
只是这些东西也无法和一只不擅长人类情感的小棉花系统剖明开来,因而乌惊朔两眼一闭,老神在在:
“睡着了。”
系统:QAQ
问不出答案,小棉花也没办法了,伤心地把自己弯成了一团感叹号,自己悄悄回主神空间努力钻研。
把乌惊朔看得哑然失笑。
第4章
很久以前,陆辞雪问过阿娘,死是什么。
阿娘眨眨眼,伸手捏捏小辞雪的脸,温柔地亲了他一下。
小辞雪很喜欢阿娘的亲昵,但他忽然冒出来的问题没有得到答案,还是很困惑,于是又跑去问了阿爹。
阿爹一辈子没读过什么书,沉默老实的中年男人挠挠头,想了无数种措辞,在舌尖滚了半晌吐不出来。
最后阿爹大气地塞给他两块铜板,让他去镇上找糖叔买块糖,糖被吃完了,消失了不见了,就是死亡。
陆辞雪捏着铜板,不知懂了没懂。
他把铜板悄悄塞到阿娘存钱的布袋子里,搬着矮木凳去了厨房。
小辞雪用木凳把自己垫高,摸到桌子上的糖罐,洗干净手后从里边挖了点白糖,再放进手心里舔掉。
细小的糖块一下就化了。甜滋滋的。
那是陆辞雪对死亡最初、最深刻的印象——
死亡就是消失之后,还留着点令人惦记的甜。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陆辞雪都有些想不起来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周围陡然飙升的温度,惊慌失措的人们,眼生的眼熟的面孔一张张倒在刀下,爹娘泣不成声的哀求起不到任何作用,两具活人的身体为了年幼的孩子而堵在门口,是这个世界上最脆弱也最坚固的城墙。
直到血液溅出,痛苦哽咽之声断断续续,火焰冷冷地爬上倒塌的城墙,淹没了那一点令人惦记的甜。
他好像被人从烧个半残的家里剥了出来,随着尖锐的贯穿剧痛,记忆骤然模糊停顿,像被切得七零八碎的碎片一样,起初是拼凑不出具体的连接线,后来全部混淆在一起,分不清真切。
他隐约看见爹娘叹了一口气,随后俯身弯腰将他抱起。爹娘伸出没被烧得焦黑干枯的手遮住他的眼睛,温声细语地哄他忘掉,哄他别哭。
陆辞雪觉得自己没哭。他从小就不爱哭。可爹娘却笑着叹气,问他小爱哭鬼什么时候才舍得和他们走。
没做的事情就是没做,把没做过的事情强加到自己身上,在小孩的认知里当然是一件非常严重的事情。
陆辞雪可不准爹娘胡乱算账。
然后他伸手一抹脸,摸到了满手湿润。
“……”
陆辞雪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从完好逐渐变成了焦黑的模样,他浑身的血液好像都半途跳车了一般汩汩流出,陆辞雪茫然地摸摸胸口的血洞,感受不到疼痛,只觉得眼前越来越亮,一道模糊的人影遮住光影缓缓落下来,辨不出喜怒哀乐的低沉声音如碎石坠湖,溅起一番轻微的涟漪:“……别动。”
固执的小孩茫然心想:我没有动。
也许是抱着要让胡乱算他账的人赔他两块铜板一份糖的心思,陆辞雪在走马观花的记忆碎片之中,努力想要看清那道声音的主人。
可他最终什么也没看清,意识就先沉入深渊。
爹娘的身影立在前方,犹如永不倒塌的坚固城墙,一人一边牵着陆辞雪,带着他走向令人迷失的光芒。
……
陆辞雪猛然坠空,冷汗岑岑地惊醒过来。
不知是不是动作幅度过大,心脏处一阵刺痛穿过,他紧紧攥着胸前的布料,疼得在床上弯下腰,缩了起来。
照看着新晋小师弟的弟子睡意全飞,慌慌张张过来扶他:“怎么了怎么了?心口又疼了是吗?”
“……”陆辞雪有些说不出话来,他伸手扯了扯小师兄的衣袖,轻轻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濒临死亡的感觉太过难忘,偶尔幻痛,也习惯了,过一会自己就好了。
可惜小师兄手快,已经把床榻边备着的药倒了出来,一股脑往陆辞雪嘴里塞。
陆辞雪被塞了个囫囵,药丸入口即化,苦得有些超前,呛得他有些干呕。好在陆辞雪很擅长忍受,那股苦劲儿总有过去的时候,陆辞雪便掩着嘴耐心地等。
小师兄看见陆辞雪微微发白的脸色,突然想到这药能苦死人,嗷嗷叫着下去翻方糖,迅速往陆辞雪嘴里塞,歉然说道:“对、对不住啊小师弟,师兄我实在是没照顾过人,生疏了点。”
说是师兄,他也不过十三四岁的模样,一只手关节处有些变形,动作却异常灵活,不受影响。
他自己都还是门里需要人照拂的小师弟,因为年纪与陆辞雪相差不多,所以自告奋勇地搬来和小师弟同吃同住,顺便多多照顾一下重伤初愈的陆辞雪。
心口的疼痛缓下来不少,陆辞雪含着甜滋滋的方糖,小声道:“怎么会……谢谢小师兄。”
三十五捏着干净的手帕给他们排行第三十六的新晋小师弟陆辞雪擦掉额头的冷汗,把缩起来的小孩往被子里塞,少年老成地拍拍他的后背,说道:“继续睡吧。”
陆家村出事距今已有将近半年,小孩生命力旺盛,加上有匿名好心人雄厚的资金资助,陆辞雪的伤势恢复得很不错,除了偶尔会心悸噩梦和幻疼之外,几乎不会有什么影响前途的后遗症出现。
陆辞雪陷进柔软的被子里,等到三十五师兄睡进被窝里来,这才用带了一点茫然的声音轻轻说道:“……我记起来了,我爹娘说,有人来接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