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无斋主人
这么想着,小狐狸从殿下怀里探出头四处瞅一圈,什么风吹草动都没有。侍立的妖怪们默默忍住笑,面上却各个都老老实实垂着头。
别的妖怪不敢作怪,那么……小狐狸也不傻,他想了想,意识到刚才拍自己的一定是殿下。
囧着脸回头看看,殿下依旧一脸严肃正经的样子。
四郎再次狐疑的往自己刚才站立的位置看了看,那里什么也没有,这下才放心的拍拍胸口,厚着脸皮一脸什么都发生的样子,从殿下身上爬下来。
虽然分别了许多年,自家小狐狸还在一无既往的好骗,在危险面前依旧会第一个选择相信自己,一切都和以前没什么分别。真好。
逗一下就炸毛,这样的笨蛋就算功力大进,也叫人难以放心啊。可恶的精分殿下微微弯了下嘴角,然后就若无其事的给四郎讲他昏睡过去之后发生的事。
“五十年前尸群围攻有味斋的事情,我查出来与宇文阀阀主和连云寨前遇见过的外门管事有关。宇文阀现在已经没落了,也算是替你出了一口气。不过,当日尸群一事闹得煊煊赫赫,宇文阀不仅和妖族结了仇,还引发了修道界的注意,临济宗在各方压力之下,不得不将赵姓管事逐出宗门,并且宣布不再支持宇文阀主。可见,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宇文阀也不过是被人利用而已。”
“刘屠户是被殿下您变成起尸鬼的吗?”四郎追问道。
“嗯。当日他带着一帮小妖怪去寻宇文阀的麻烦,正好遇见那姓赵的管事被他自己练出来的人罴和小儿飞僵追杀。为了求救,他就献上了炼尸之法。不过,即便不炼尸,延长人的寿数,或者叫人死而复活的法子也多得是。”此类狂言,也只有殿下这种大妖怪说的如此轻描淡写。
四郎:……把永生说的这么容易,你叫为求长生而日日苦修,时不时嗑药的修士们情何以堪?
似乎知道四郎在想什么,殿下看他一眼,继续说:“凡人只要肯抛弃自己的身份,用灵魂交换不死不灭,永生本就不是什么难事。若是什么都想要,求个圆满无缺,自然左右不讨好。”
四郎想起陆天机在幻境里给他讲的宇宙神族恩怨,不由得重重点头表示同意。
殿下见状,似乎轻笑了一声,说道:“那屠户也算是人类中少见的厚道重情义之辈。你昏睡的时候,他总念着那点微末恩情,时不时就来有味斋打探一回。二十年前,刘屠户寿终正寝,那只小猴子哭的我不耐烦,便顺手把从宇文阀那里得到的瑜伽水,曼陀罗和献供给了他,又用返魂香找回了刘屠户的鬼魂,让此人化作个起尸鬼继续活下去。”
他们两人在一旁嘀嘀咕咕说话的功夫,刘屠户已经操起刀子,在猪耳朵后面一掌宽的位置下手片起了肉,口里唠叨着:“小虚念叨着大人的手艺,都念叨五十年了。这回知道您回来的事,可得把他乐坏了。”
四郎听了大为感动。其实他和刘屠户不过萍水相逢,对小山臊也没什么恩惠,可这都已经过去了五十年,他们却还记挂着自己……看来人和人,人和妖,妖和妖之间的情谊,并非全都是淡漠如水,如水上涟漪一样转瞬即逝。虽然世间多得是魑魅魍魉,人心诡谲,可凡人中也有许多重情义轻生死的豪杰义士,妖怪中也有天真纯稚的良善之辈。
“当年小山臊还是一群小毛毛,遭遇又那样悲惨。一晃五十年就过去了,他们现在如何?”四郎心中暖融融的,对当年自己没能救下小山臊的事情莫名生出点愧疚来。
高大的屠户用脖子上的白麻布抹了抹沾满鲜血的青白手掌。初春时节,大堂里燃着好几个炭盆,他不太习惯这样的高温,就往大门那边走了几步。换个位置后一条腿架到条凳上,继续割肉。
四郎见他半晌没说话,有些担心的握紧了拳头。
“小虚啊,他和两个哥哥一起吃掉了其他兄弟的妖灵,然后成功从山臊蜕变为虚耗了。”屠户却轻描淡写地说出了这样爆炸性的话。
“吃……吃掉了?”四郎委实难以接受自己心中还在穿开裆裤的小妖怪一转身就彪悍如斯。
“对啊,虚弱的妖灵是很容易飘散的,与其让弱者白白消散,不如给自家兄弟吃掉,大补么。再者说,要觉醒血脉可不是什么稀松平常的事。一万个妖怪中能有一个都算是运气,何况这一窝山臊中就觉醒了三只虚耗呢。真了不得。”旁边一个小妖怪插嘴道,口气里满满都是羡慕。
在人类看来是很残忍,很不可理喻的事情,在妖怪们眼中却是理所当然。双方想法差异这样大,难怪会水火不容,冰炭异路了。四郎虽然半人半妖,可由于他前世为人,思维方式已经定型,偶尔也会出现无法和妖怪们的脑电波对接的状况。
好在四郎实在不是爱较真的人,小事上也从不与人争辩,便暂且接受了妖怪们的说法,转而问道:“这群已经变成大妖怪的小崽子现在在哪里呢,过得还好吧?”
刘屠户扔了一块看着像是猪血的东西进嘴里,嚼吧嚼吧咽下去后,方才开口说道:“小虚和我住一起,他大哥在山上庙里住着,二哥住在赵家。”
看来当年遭遇悲惨的小山臊如今都过得还不错,也有了能力和心计去报仇,四郎放下一件心事,笑呵呵的说起了闲话:“二刀肉用来做馅料或下面条的臊子最好。趁着今日有新鲜的韭菜,我做些韭菜肉饼给你带回去。也叫小虚尝尝我的手艺。说起来,五十年前,我还欠他们一顿饭呢。”说着,四郎蹲下身去看竹筐里的肉。
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在古代,士大夫以上的阶层和平民百姓几乎算是互不相同的两个天地。这一点在吃喝玩乐之事上表现的尤为明显。便如欣赏美人,贵族以弱不胜衣苍白清瘦为美,民间却以大屁股大胸脯,膀大腰圆好生养为美。
要说猪脖子上这块肉,既不够筋道,也不是肥膏,民间本就有“腹腴项脔不入盘”的说法,说的就是猪肚和脖子上的肉都不太适合入盘做整菜,因为烹制不得法,猪脖子肉就老绵,不中吃。
不过,这种项圈肉虽然在民间不受欢迎,但是一旦经过得法的烹调,却也是人间难寻的美味佳肴。往年年节之后,朝廷要在太庙中举行祭天大礼。祭祀完毕,君臣便将猪肉分割,把猪脖子上那块肉献给皇上。这块肉只能皇上独享,其他人不能吃,否则视为僭越。若是一个大家族中举行祭礼,头刀血脖便只有嫡系族长才能享用。
因此,寻常百姓家都不爱好此类囊肉,贵族之家里又多忌讳,谁也不会没事行僭越之举,吃这种被冠以禁脔之名的肉。这样一来,街边的屠宰铺子里的血脖肉其实都不大好卖,价格也不高。
于是,便有些街头巷尾的汤饼摊子贪图便宜,常常用二刀血脖做些馅料或面条臊子。你别说,血脖肉做出来的臊子和包子馅,若是烹制得法的话,吃起来都是不肥不瘦,筋道鲜嫩。这也是外边买的包子饺子味道格外鲜美,与寻常人自家做的大是不同的缘故。用秘法炮制了便宜的下脚料,做汤头面臊子吸引客人,的确是汤饼行当里公开的秘密了。
几个人说话的功夫,四郎也没闲着,他把已经割下来的二刀肉在手里掂了掂,用清水将肉上的污血洗净。
刘屠户割下来的这块肉,刚好是杀猪时下刀的部分,因此肉上自然带了红。切割下来的断面洗干净后,纹理细腻,红白相间,犹如雪花散落于红土地之上。看着与寻常猪肉很是不同。不说味道,光是卖相就引人垂涎。
其实血脖肉并不中看,因为是杀猪时下刀的位置,猪脖子上又常长些疙瘩之类的东西,切下来的刀头就都是血迹斑斑,筋肉疙瘩的糟头肉,看着便叫人不舒服,因此除开少数大户人家,民间很少有百姓去买这头刀血脖肉来吃。四郎切割手下这块项圈肉时,忽然有些好奇这猪究竟是怎么养出来的。
“你这肉着实不错,和普通血脖不同。”四郎赞叹了一句,把手里洗干净的鲜肉切成若干块,入锅,加酒、姜、酱、蜜汁焖烧至硬酥,先上小火慢煨。
等煨熟之后,再把肉臊子装在大瓮里,用的时候炒一下,吃起来腴滑韧脆,下到面条里也好,包到饺子面饼里也好,都是汁浓肥鲜,香味绝好。
刘屠户将四郎视作自己的恩人,变成起尸鬼后,尽管没得到任何名分,他依旧自发自觉地把全家都看做是四郎这边的臣仆。此时被主家这么一夸,简直高兴地找不到北了。
“哈哈哈,胡老板好眼光,我这的确不是普通家猪肉。山里的野猪也不知道吃了什么好东西,前几年年成不好,可野猪群却越长越肥壮,越生越多。这些畜生原本怕人,是不敢下山的,最近几十年胆子越来越大,冬天山里没东西吃的时候,便全跑到镇上来作乱。常在夜里进去人家的院子里乱拱,镇子上还闹出过野猪咬死小孩的惨事。因此,断桥镇镇民极为痛恨这群畜生。每年冬天都要组织壮丁四处巡逻打野猪。
今日杀了吃肉的野猪就是我去年一个冬夜里捉到的,足足有五六头,身上一道一道的跟巨型松鼠似的,原本打算驯养了做种。可畜生东西野性大,我给的饲料都看不上眼,据说是开过荤的东西,看不上残羹冷炙素猪草了。”
听到这里,四郎冷不丁打了个寒颤。野猪开过荤是什么意思?
只见刘屠户又往嘴里扔了几块猪血一样的暗红色块状物,继续说道:“呸。我还吃不上呢,这群畜生倒是会打主意。因此,我一气之下开春时便挨个全杀来卖肉,你别说,味道就是和家养的土猪不同,十分的醇香有嚼劲。大人您若是喜欢,明儿我再杀一头,肉全给有味斋送来。”
野猪肉四郎也吃过,味道其实不如家猪。一时对刘屠户的话半信半疑。
“家猪的脖子肉其实卖相和口味都不佳,在寻常百姓眼里,是比下水还不如的边角料,可是于贵人们而言,却是极珍美的食材。说不定,贵族们口中指的禁脔并不是寻常的项圈肉,而是用什么秘法精心喂养出来的猪吧,就像你这种一样。”
说着,四郎蹲下身,翻看刘屠户专程放在一边,要给赵家送去的那块头刀肉。不同于平常所见一耷拉一串的项圈肉,这头刀血脖卖相极佳,横断面呈现出来的图案居然有种诡异的美感。
“大人此言极是。寻常的刀头肉,既老且绵,我也不爱吃。小虚那读过书的哥哥就说过,连皇帝老儿都爱吃猪脖子肉,我当时还纳罕这口味真是奇怪。不过,自从养了这群野猪之后,我才知道,皇帝老儿吃的猪和普通农户家里养出来的自然不同。贵人们吃的么,自然是血统不凡的猪。你们看我这肉,”屠户捡起一块肉指给众妖看:“血渍从树枝状、雪花状、霜片到雾点……逐步形成纹理,最后如大理石纹般红白色彩交相辉映,看起来像是‘南国飘雪’一样美丽,堪称是雪花肉。”
四郎忍不住笑起来:“起这么个名字,猎户大哥如今可真风雅了。”
刘屠户有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都是听赵员外家里的贵客们调笑后院小奴时说的话,鹦鹉学舌罢了。我大字不识的,哪里说得出来这样的赞语。”
“赵员外……究竟是谁?”四郎转头看刘屠户,目光中似带询问。“老赵员外原是做过江城太守的赵世杰赵大人,他五十年前就要死不活的了,只不知如今接掌赵家的是大公子还是二公子?”
刘屠户听他问自己,麻溜的收刀,躬身答话,:“回大人,是大公子。老赵员外五十年前就死了。那时候白桥镇还在,不过已经见出即将覆灭的迹象了。老话说得好,国之将亡,必有妖孽。这大灾难都是有迹象的。白桥镇那时节不就闹鬼鸟吗?镇里但凡长的好一点的少年少女无端不见……”
经他一提,四郎也想起了这事,插嘴问道:“那些少年男女后来找回了没?”
刘屠户沉重的摇了摇头:“没啊。后来白桥镇一夕覆灭,苦主都死了,谁还会多管闲事去寻人呢?只是最近几年,断桥镇的人时常在山谷林地中发现一些赤身裸体的死尸,这些尸体面色枯黄,似乎是精血干枯而死,但是尸体并不腐朽。镇民自然都很害怕,于是每次遇到这种异事,就会点火将其焚之一炬。他们烧之前我都偷偷去看过,的确有些往年旧人的影子,只是过去这么些年,失踪的少年男女又多,我也不见得每个都能记住长相。不过,其中却有一个人我却绝对不会认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