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无斋主人
胖狐狸往殿下的怀里挤了挤,担忧地问:“铁护卫好像杀了许多人,这样就不能转世轮回了吧?”
“对。不知怎么的,那崔铁蟾躲过了后土一族的追捕,得以滞留人间。可能他死的地方正是伏尸百万的战场,吸取了腐尸身上的尸毒和杀戾之气,如今已经有化作瘟神的迹象。所以,他所到之处,就会有毒物滋生。那宇文青去余家客栈住的第一晚,恐怕已经被他缠上了,此后才会缠绵病榻,食欲不振。”殿下揽住在他怀里不安分乱动的小狐狸,耐心的和他解释道。
胖狐狸就说:“李婶娘说镇上有个闲汉从余家客栈的床板下头挖出一具腐尸,回去之后就得伤寒死了。那具腐尸是崔铁蟾的尸身吧?也不知道如今到哪里去了,否则我就可以超度他,让他早早去投胎才好。”
看着自己怀里这只眨着黑眼睛看自己的胖狐狸,殿下虽然不怎么关心别人的死活,可还是好声好气的安慰他:“别担心了,崔玄微好歹也是修习过道法的,虽然你师父可能主要是教导他兵书战策一类的知识,与教导你不同,但是他也不至于对鬼神之事一窍不通。我就不信,那样心思缜密的人对自己身边的暗流汹涌会半点不知晓?你的每个师兄可都不是池中之物啊。你不是学会了望气,看出他最近的气息变化了吗?”
四郎想了想,就说:“看是看出了一些,崔师兄以前身上的气息是一头黑麒麟,可是最近那麒麟似乎有化龙的迹象。还有那个被叫做老莫的侍卫,他身周的气息,原本是一头病怏怏的大犬,如今却成了一头威风的黑狼。”
“你看,事情变化之前,总会有些先兆。如今并没有什么不好的兆示。你又何必替他们担忧呢?路总是自己选的。”说着,殿下低头吻了吻胖狐狸的脑门,懒懒道:“睡吧。”
胖狐狸抬起头,就着烛光黯淡的光线看着殿下的眼睛。那是一双毫无任何人类情绪的眼睛,浅金色的瞳孔里看不到一点温情,可是每当四郎注视着那双眼睛的时候,便觉十分的安心。就好像看到了一片星云风暴的核心,尽管外面寂灭冷酷,煞戾十足,核心处却风平浪静,湖水澄清。
黑暗中,胖狐狸的眼睛仿佛被水洗过的紫葡萄,有一层莹润的光芒,里面只映照出自己一个人的身影。殿下无声的笑了起来,有一种大欢喜漫过他的全身。
于千万年的光阴中,浩如恒河沙粒的生命里,遇见恰好的这个人,不是一方无止境的付出,不是相爱不能相守的彼此折磨。这样的相遇是多么的幸运啊。
这些年看过太过残缺的感情、求而不得的痴恋、扭曲的人性和欲望,却让四郎和饕餮更加珍惜彼此。不要我们的故事有多跌宕起伏,只要平平淡淡的相守下去就可以了。
怀着这样美好又渺小的愿望,胖狐狸在殿下胸口眷恋地蹭了蹭,把自家恋人蹭得火起之后,这坏东西就兀自沉沉地睡了过去。
没睡多久,四郎恍惚听见外头的电闪雷鸣中夹着吵闹的人声。
起先是一声长而凄厉的惨叫,接着似乎有谁幽幽的哭泣声伴着夜雨敲打窗户。四郎迷迷糊糊睁开眼睛,见外面依旧是浓墨般的黑,对面大堂的二楼已是灯火通明,想要爬起来看,就听见殿下在他耳边温柔地说:“你安心睡吧。我出去看看。”
虽然这么说,四郎还是睡不着,裹着被子坐在床上,对着对面二层小楼上的灯火和幢幢人影发呆。不一会儿,看到殿下重新回了屋子,敞开的卧室门外挂着一幕水帘,哗哗的水声伴着雨夜清新的气息一并传了进来。
“怎么了?”四郎问道。
“宇文青似乎做了什么噩梦,被吓住了。非说自己的侍卫被恶鬼捉去剥皮吃掉了。”殿下慢条斯理的脱下蓑衣,在炭盆边烤火。“不过,跟在他身边的侍卫的确失踪了。”
“失踪了?睡觉之前我还看到过,似乎是要往师兄那里送蜡烛去。”四郎爬到床边,作势要穿鞋子。
“听崔玄微的口气,好似怀疑此人私逃。你继续睡吧。那是宇文家的暗卫,你去了有什么用。”殿下把身体烤热,这才回到床上,把四郎一巴掌按了回去。
四郎想想也是,加上此时正是凌晨时分,睡意正浓的时候,他倒在软乎乎的被子间,嗅着殿下身上的龙涎香,很快再次呼呼地睡了过去。
第二日居然是个难得的晴天。崔玄微一大早就过来和四郎告辞。
四郎问他昨夜是怎么回事。
崔玄微皱着眉,似乎也有些想不通的地方:“那侍卫的确失踪了,四处找遍也没见到他的踪影。原本以为是拿着主家的财物私逃,可是却又发现他的行李并没有带走,检查的时候,居然在其背包中发现了各种极为珍贵的金子玉石。而且,”崔玄微顿了顿,脸色沉了下去:“在他的行李暗囊中还发现了南边来的密信。这侍卫可能才是我们中间的叛徒。”
“那宇文青呢?昨晚我听见他的惨叫声。”四郎继续问道。
崔玄微叹了口气,道:“不知道那侍卫对青儿做了什么,他昨晚上发疯一般,说是有恶鬼要来害他,哭得很厉害,随后就见人便砍,看到我只会说对不起。我那他没有办法,只好把他打晕了。正好今日是个晴天,我打算快马加鞭去鱼腹浦。请师父帮忙看看,青儿这究竟是中了什么邪。”
才相聚没几日就要别离,日后恐怕再见无期,四郎很有些舍不得,拉着崔师兄的袖子道:“我做了一桌送别宴,吃完再走吧。”
崔玄微很喜欢这个小师弟,自然再没有不答应的。
送别宴很丰盛,因为昨夜殿下略微露了那么一点意思,加上师兄身上的气息的确在逐渐蜕变,今日四郎做的便是一桌象征着前程光明远大,运势亨通的烧尾宴。
刚被拉去看过宇文青的狐狸表哥在厨房里闲坐着,很感兴趣地看四郎做菜。烧尾宴的菜点名目繁多,鸡有“葱醋鸡”,鱼有“凤凰胎”,鳖有“遍地锦装”,蟹有“金银夹花平截”,还有鹿舌羊舌拌的“升平炙”,生虾烹的“光明虾”,活斑鸠炙烤出来的“箸头春”等,此外又有饭粥,糕饼,馄饨,粽子等各式点心。
当今天下民生凋敝,若非有味斋乃是妖怪开的食肆,只怕也难以重现这古代水陆杂陈的豪华宴席了。
狐狸表哥是经历过皇家富贵的人,他看了一阵,就摸着下巴道:“传说洄水之上,韩城和河津之间有一道龙门,那里的河水激流浪猛,鱼儿游到此处,就改游泳为跳跃,凡是跃上龙门的鲤鱼,即有云雨随之,’天火‘自后烧其尾,鲤鱼即化为龙。所以,烧尾宴历代都是宴请潜龙的高贵宴席,表弟如今用这样的规格来送崔玄微,看来,天下安定有望了呀。”
四郎手上不停,想了想就说:“崔师兄与世家关系好,自身又有驱逐北夷的军功。他手上现掌着北府军,因此不会受任何势力的胁迫,但是崔师兄的性情柔和稳重,做事历来与人留余地。为人多情却从不感情用事,也不见他对什么事物过于迷恋,的确是帝王的合适人选。起码比那猥琐不堪的皇甫好多了……其实这么说起来,不论是苏师兄还是崔师兄,似乎都有帝王之姿,虽然他们二人性格截然不同,却都有做帝王的基本品质——无私心。大概师父很久以前就在为今日做准备,以帝王术教之。听说苏师兄受了伤,所以才要招崔师兄回去主持大局。”
狐狸表哥听完若有所思,连连点头。
四郎接着问他:“刚才表哥去看过宇文公子了,他没事吧?”
胡恪凑到白气腾腾的蒸笼边,用箸挟起一个粽子在手里捧着,不甚在意地说:“此人心术不正,用子母蛊害人。我给他把过脉,他身上有一只母蛊,又在他房间里搜出来一截蜡烛,这种蜡烛融化后,里面的子蛊就会钻进最近的人体内,被寄生之人会对宇文青言听计从,疯狂迷恋。只是后来宇文青似乎中了一种尸毒,体内的蛊虫失去了控制,开始反噬,他才会一日日孱弱起来,虽然一直吸取身边侍卫的元气补益自身,可是最近又吃了毒蘑菇,散出去的子蛊也不再回应母蛊。因此,母蛊开始反噬,加上毒菌带来的幻觉,他才会觉得有恶鬼在啃噬他的五脏六腑。”
四郎听得毛骨悚然,也不肯接胡恪递过来的蜡烛,有些索然无味地叹道:“这宇文青也未必就是十足的坏人。他从小被送去做人质,在犬戎族里受尽非人的折磨,家族又以及败落,身边除了一个侍卫之外,再没有任何亲人,所以性格扭曲也是难免。只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吧。”说着,四郎不再多话,只低头专心做菜。
十几个灶台同时开火,又有无数的小妖怪在旁边帮忙,不一时,一桌烧尾宴便做好了。
入席后,饶是崔玄微于富贵乡中长大,也忍不住惊叹道:“这样完整的烧尾宴,我也只在小时候吃过一次,还是汴京几大世家为了恭贺新皇登基而设。”
四郎举杯道:“崔师兄是胸怀天下之人,我也不做小儿女姿态。只是今日一别,再会无期,便以这桌烧尾宴聊表心意,祝师兄前程远大,直上青云!”
崔玄微双目如星辰闪烁,他看着四郎,嘴唇蠕动了两下,终究什么也没说,只是举杯一饮而尽。
人生在世上,又岂能事事顺心?越是做大事的人,越要控制无益的情感泛滥。鱼和熊掌到底不可兼得,孰重孰轻唯有自己衡量,但求无悔而已。
天下大势风云激荡,乱世出英雄,流芳百世的名将演绎一场场永载汗青的经典战役,帝王将相如同天边的星辰一样,照亮这暗无天日的世道。
一将功成万骨枯,对于身处其中的人而言,那身后的美名却也没有多大作用。双目所见的都是离破败的山河,萧索的市镇。到头来只剩下满身伤痕,一头白发。
纵有两三知己,也如那天上的参商二星,总在世事流转中错过彼此。纵有偶然的欢聚,转眼却要各奔东西,各自投入局中,进行那场永不能停止的战斗。
不过,世道如此,也是无可奈何之事,若是莫逆在心,本也不必时时刻刻在一处,偶尔有书信来往互道平安,患难之时有人能千里驰援,便也足未平生。这大概就是古人说的君子之交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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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席上的气氛虽然略有哀意,但是因为双方都是胸怀磊落的人,所以大体还算是哀而不伤。
酒过五旬菜过五味,忽然从二楼哭喊着冲下来一个人。披头散发地跪倒在崔玄微脚下,大叫着救命,有恶鬼要吃他,自己肚子里有虫子之类的胡话。
四郎已经喝得有些晕乎,打起精神定睛一看,原来是宇文青。此时他面上的表情恍如见鬼般惊恐,七窍中都有血迹冒出来,狼狈的姿态和他素日苍白孱弱的模样很不同。
宇文青的眼神十分散乱,他四处看了一圈,就缩在崔玄微脚下,一个劲求他原谅。
崔玄微却一改往日温柔,无动于衷地漠然道:“你并没有做错什么,何必求我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