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妄起无明
“啊?”
梁峥把目光从“诏狱”两个字上挪开,看见沈宪正一手扶了门在等他。梁峥一脚跨进去,顿时一股寒意攀上脊背。沈宪关好门,再次走到梁峥前面。
一路走下去,梁峥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心理作用,只觉得鼻子里渐渐充满了腐败血腥的气味,胸口和肠胃也愈发地不适。
长长的过廊里一个守卫都没有,只有每隔十几步才有一个的如豆灯光挣扎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无尽黑暗里。沈宪走路没有声音,梁峥只听得见自己的脚步声。想那时在越燕阁第一次遇到他,还觉得此人阳刚之气很足,怎么一到了这让人忍不住一阵阵发瘮的地方就变得如同鬼魅一般?
光线渐渐变强,脚下的路也渐渐开阔,梁峥心里踏实了些。
“到了,梁公子自己过去吧。”
梁峥探身看了看,再一回头已经不见了沈宪的踪影。
这功夫算是到家了!梁峥在心里感叹一句,继续往有光的地方走了过去。
“夏……夏大人。”
虽然已经很熟了,但第一次在这鬼地方见,又是有事相求,一向从容胆大的梁峥还是结巴了。
夏纪从桌子上抬起头来,“未平,你来了?”他手里捏了本册子,不知是在看什么。
“晚辈见过夏大人。”梁峥弯腰作个揖。
“坐吧。”夏纪指了一下旁边的一个木凳子,低下头去又看手里的纸册。
梁峥依言坐了,不禁忐忑:他怎么不问我来干什么?看来是心中有数了。
顿了片刻,夏纪把纸册翻过一页,“是来找敬儿的吗?”
“嗯,他在吗?”梁峥觉得自己问得真真是废话。
“来过,已经走了。”夏纪合上纸册抬起了头,貌似已经看完了。
“哦,他……”
“他来找我说他的朋友岳淮山的事。”
“啊,那……大人您的意思……”
“我说让我考虑考虑。”
“哦?”梁峥眼睛一亮,“那这么说是有的商量了?!”
“只要我肯犯欺君之罪。”
“啊?”
“万岁那儿是没有回旋的余地的,除非是我说人已经死了,然后再私下里放他一条生路。”
梁峥的眼珠子在眼眶里左右晃晃,“那不知大人是否肯冒这个险?”
夏纪眯了下眼睛,“你不是来找敬儿的吗?”
“嗯……是……也不是,我也想求夏大人能救淮山一命。”
“哦,对,你们也是同学。”夏纪缓慢地点头。
您老人家不是才想到吧?梁峥腹诽,可也不敢表现出什么不满,只能跟着点头说:“是啊,我们也算得上莫逆之交,他真的是很好的人,不该受株连之罪啊。”
夏纪挑起一边嘴角,“株连之罪,没有哪个人是该受的。都是天上掉下来的,命不好罢了。”
“呃,晚辈失言了。”梁峥站了起来。
夏纪笑笑也站起来了,“未平不过比敬儿早生了几个月,说话就是比敬儿得体些。来吧,你随我来。”
跟着夏纪穿过另一道过廊,最后梁峥同他一起停在了一扇牢门前。
“你看那里面关的是谁?”夏纪背了手退到一旁。
梁峥把脸卡在牢门的缝隙间皱着眉头眯了眼使劲往里面看,隐隐约约地里面有个人影听见声响正朝外张望。
“未平!”里面的人惊呼一声,稀里哗啦地带着脚镣冲了过来。
“味……味甘?!”梁峥也吃惊地叫了一声,那人竟是岳淮山。
“未平!未平!”岳淮山一把抓住梁峥伸进去的手指,“救我!救我!快想办法救救岳家,救救我啊!”
岳淮山的哭喊声被空荡荡的牢房放大了几倍,听起来格外地凄惨刺耳。
“好好好。你别急,我一定想办法!”梁峥握住他的手,上下打量,“你……你没受什么刑吧?”
岳淮山穿着囚衣,披散着头发,平日里总是温文而笑的脸上蹭了几块泥,他摇摇头依旧哭着说,“没有,我没事,只是无论如何也不想就这么死了,可如果不行,救我小妹……她才八岁啊……”
梁峥一转身,“夏大人!”
夏纪不理梁峥,却抬脚往来时的路走过去。
回到梁峥进来刚看见夏纪的地方,夏纪终于停住了脚步。
梁峥追上去问:“夏大人,为什么只有味甘一个人?!他的家人呢?诏狱不是在三年前就被皇上废止了吗?他怎么会被关在这里?”
“明天要斩首的人本来都关在刑部大牢。这是名册。”梁峥把刚刚自己翻看的纸册从桌上拿起来丢给梁峥,“不过刚才敬儿来了之后,我便去牢里把岳淮山提到了这里。这里的一切在我的掌控之中,刑部,我说了可不算。”
梁峥喜出望外,连忙又要拱手,“那晚辈先替味甘谢过大人了!”
“唉!”夏纪一扬手拦住他,“你先别急着谢我。平白无故的,我为什么要担这么大的风险?”
“可是大人不是已经答应子矜……”
“我跟他说的是考虑考虑,可从来没答应过什么。”
梁峥皱紧了眉头,不明白夏纪这云山雾绕地是在跟自己说什么,“晚辈愚钝,大人有什么话能不能直说?”
“你来找我,不会是打算就这么跟我说说就完了吧?”
梁峥还是不懂,“请大人明示。”
“人有所求,总要付出些代价。”
梁峥又冥思苦想了一阵,“嗯……晚辈现在一人在京,无财无势,改日家父若到金陵……”
“哼哼,令尊要是知道了你在这里以他的名义替受胡党牵连的人求情,怕是不知要被气成什么样子。这事你可代替不了你父亲允诺些什么。”
“那……大人到底要我怎样?!”梁峥急了。
“很简单。”夏纪低下头踱了两步,“我要你离开金陵。”
第一百一十章
“什么?”梁峥头一偏,以为自己听错了。
“五年,今晚就走,不能见敬儿,不可以回来。”
梁峥的两条眉毛就快皱成一条,“为什么?!”
“你知道为什么。”
两人盯着对方的眼睛,一个双目圆瞪、难掩慌乱,一个坦然从容、成竹在胸。
“为什么是五年?”
“有令尊在,你不可能一直只做五六品的官员,三品以上,早晚是要进京面圣的,我管不了更久。再说五年,足够了。”
“那五年之后呢?”
“五年之后随你怎么样,但是这五年里,不可以让敬儿知道你离开的真正原因。”
“他会找我的。”
“敬儿向来孤傲,想让他不找你,不难。”
“我不答应。”
夏纪的五官不易被人察觉地动了动,“我是为你们好。”
“我不答应。”
“谁不曾青春年少过?感情这个东西,说白了,不过是个牵拌,无益于仕途,于前程有弊。男子汉大丈夫,求的是顶天立地、建功立业。你们的敕书还没下,只要你答应,我可以疏通关系,让吏部把你派到大宁令尊身边去,到时有梁大人的庇护,贤侄便可如鱼得水、平步青云。梁大人守边多年,京中的人脉早大不如前,你又何必要在这是非之地看人脸色、艰辛求存?为敬儿吗?不值得。”
“夏大人……”梁峥犹豫了片刻,“您是什么时候……”
“两年前,你在我府中住那两个月,我便看出端倪。可想着你们不过是一时年轻,不懂事。敬儿从小性情孤僻,你又一人在京,两人惺惺相惜、关系亲密甚于常人些也无可厚非。后来你离开我家,敬儿又常到你那儿去讨扰,我也当你们是少年义气、同窗之谊。年纪大了、时间一久,便会自有分寸。可是现在,敬儿几乎不再去见曹小姐,你呢?脚下明摆着的通天大路你不走,却偏要使银子买关系留在京中进都察院,我便不能再由着你们这么胡闹下去。其实你我非亲非故,你想去哪儿是你的自由,但你留下必会影响敬儿。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继续下去只会令你们的事成为朝中笑柄,到时候不能承受的是你们自己,所以我不能再装聋作哑。不过敬儿那脾气你是知道的,我不能直接跟他点破,解铃还须系铃人,你离开,给他留封信,跟他把道理说清楚。”
听着夏纪的话,梁峥不停地摇头:原来,他什么都知道。连子矜私会曹小姐的事他也知道……
“夏大人,那是您的道理,并非我心中所想,我又怎么能说得清楚,您若觉得有理,您自己去跟子矜说。我不走,我不会离开金陵,更不会写什么信去伤子矜的心。”
“唉──”夏纪叹了一声,“我一直以为你比敬儿懂事,怎么到头来也这么倔强?你知不知道你父亲现在总管大宁地方军事,我很快也会成为锦衣卫指挥使?”
“那又怎么样?”
“大宁是军事要地,你知不知道那里潜伏着多少锦衣卫?你知不知道朝中上下,从殿前六公九卿到地方封疆大吏最恨的就是锦衣卫?你觉得站在令尊跟我的立场上该怎么对待这件事?”
梁峥有些傻:怎么原本以为两情相悦、长相厮守本是天经地义的事,为什么被夏纪这么一说竟扯出这么许多瓜葛来?
“走吧,未平。离开这里,大江南北,何处不得芳草?等你有所成就,有了丰功伟绩,天下哪有美人不爱英雄?你现在觉得眼前风景独好,是因为你尚年轻,涉世未深,还没有见过更美的景致。人生苦短,何必贪恋一时……”
“夏大人,您说得不对,英雄豪杰固然有人投其所好、舍身相许,可别无所图的青涩之谊不才更难能可贵吗?”
夏纪始终平静的脸上终于有了波澜,“这么说……你是执迷不悟、死不悔改了?”
梁峥咬了牙,“不改。”
“救不了朋友,你不后悔?”
“我最恨被人威胁。”
“你没想过敬儿要是知道了你能救而不救会是什么感觉?”
“那子矜也会知道您的所作所为。”
“我是他的父亲。即便他恨我,我也还是他的父亲,这是没有办法改变的。可你不同,感情不过两个人你情我愿的事,说没也就没了。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你若不答应,岳淮山枉死的冤屈里便有你的一份,你会不会一辈子都觉得对不起他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敬儿会绝难再心无旁骛地像以往一样与你共处。我的儿子我最了解,他还会想要不是因为他,岳淮山也许就能逃过此劫。背上如此枷锁,你让他如何再面对你们之间的青涩之谊?”
“夏大人。”梁峥的牙都快咬碎了,“虽然您是长辈,可也不要逼人太甚。”
“五年,不过五年,弹指一挥间如白驹过隙,你又何必过于执着。我答应你:五年后,你若回到金陵,无论怎样我都不会再横加阻拦。到时你可以把今天的事都说清楚,要是敬儿来问我,我也一定以实相告,绝不让你有半分冤枉。”
话已至此,梁峥觉得两脚发软,眼前也恍惚起来。夏纪拖出自己刚才坐着的椅子,“这牢里久不关押犯人,没什么人往来,气流不通,站得时间长了便会头晕。你先坐这儿好好想想我说的话,我去问问岳淮山他方才说的妹妹是怎么回事,若是能救,多救一人也算你的功德一件不是?我杀人太多,因果业报怕是一时难以算清,是救是杀不过一念之间,不必计较。”
夏纪走了,梁峥直直呆坐下来。欲哭无泪,竟不知如何是好。怎么莫名就被逼到如此境地?反复想了几遭,梁峥似有所悟:一切不过因为自己初经官场,涉世未免太浅,父亲虽已官至一品却还是权势不够,要想能在朝中呼风唤雨,光有权不够,光在边关掌兵不行,还要有财,得能通天,得能抓得住人的把柄,攥得住人的要害,关键时刻,威逼利诱,方能上天入地、随心所欲。五年,够不够得到这些?不够,那就十年,二十年……总有一天,别说是夏纪,我梁峥要让谁也奈何不得!
“怎么?考虑得怎么样了?”夏纪回来了。
“我要纸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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