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春溪笛晓
身体的承受力已经达到了临界点,容裴昏昏沉沉地陷入黑暗之中。
人的记忆会巧妙地淡化很多东西,只留下少数它认为值得印刻在心底的片断。
然而不知怎地,两世在容裴脑海里都清晰得像是从未远去一样,他可以轻而易举地回想起某一个细节。
连当时的心情都可以轻松回忆起来。
但容裴很少停下来回忆过往,毕竟他没有太多的时间来惆怅。他在黑暗中努力地睁大眼,不想被黑暗吞没,更不想陷入记忆里面。
可惜这次黑暗太过漫长,他怎么努力眼前也是漆黑一片。
直到记忆开始自发地回放。
他生来就是容家的继承人,从小接受最好的教育、拥有最好的生活,他接受能力很强,几乎所有长辈都对他交口称赞。
只有一个。
他的母亲。
他的母亲非常骄傲,但是硬生生被家族逼着嫁到容家,越是了解他父亲的为人,他母亲就越抑郁难平。不久之后怀了孩子,她甚至想要偷偷将他打掉——因为这件事夫妻俩的关系跌到冰点,但是在人前却还要强装出恩爱夫妻的模样。
容裴从有记忆开始就有两对父母,一对是别人交口称赞的模范夫妻,另一对则是相看两厌、相互憎恨的仇人。
即使他们是相同的两个人。
容裴从小就比较像他的父亲,对于父亲的要求从来一丝不苟地完成,就连眼界极高的老爷子也对他非常满意。
也许是看着儿子越来越像自己最憎恨的那个人,他的母亲在家里几乎从来不看他一眼。
容裴习惯了父亲的严苛,一直都认为这是很正常的事情。
直到看见母亲抱着表弟满脸慈爱,容裴才发现事实并被如此。他试图像表弟一样向母亲索求一点亲密,可是只有在一起出席宴会时她才肯牵着他出现。
只是牵着他的手。
从来都吝于拥抱。
容裴慢慢地也就习惯了。
在他调整好心态重新投入到自己应该做的事情里面时,他的生命中出现了另一个重要的人。
老爷子把影带到他面前,郑重地说:“你们是一辈子的伙伴。”
影是个很沉默的人,容裴虽然健谈,但在没有必要讲话的时候他往往极少开口。
因而他们相识之初,横亘着极为漫长的一段静默期。
容裴一度以为影是个哑巴。
好像是影陪在他身边的两年之后,他因为受了寒而重病了一场,才终于有机会听到影的声音。
从那以后,影似乎找回了说话的能力,在他太过勉强自己时总会出声提醒。
容裴不知道影为什么会发生转变,但是他很满意这种转变。他的父亲告诉他,有些东西不需要寻根究底,只需要看见结果就够了。
所以他没有深究,只是微笑接受影的管辖。
后来认识了一些损友,他还会和人调侃说:“我家里有人管着。”
影那个人非常尽责,有时候连他和人约会都杵在暗处守着。容裴有时笑眯眯地问他:“我的眼光好不好?”
影却又回到最开始的沉默,一句话都不说。
日子一天天地往下过,容裴也越来越胜任容家继承人的身份。
他早早就参与到家族决策之中,谁都知道他年纪虽小,却已经心冷如铁、手腕过人。
最好的证据就是他在见了母亲最后一面、听着她反复地说“过来,阿裴,过来,让我看你一眼,阿裴,让我看你一眼……”的时候,竟然也没有掉下半滴眼泪。
他冷漠地认为母亲那种模样是很不必要的,要不是父亲命令说:“阿裴,去握住你母亲的手。”他甚至不会想到要去抓住那只即将变得冰冷的、属于他亲生母亲的手。
母亲的葬礼上他有条不紊地接待着前来致哀的宾客,除了被抨击说“面无哀色”之外,半点错都没有出。
过后影忍不住说:“容裴,你已经被教养成毫无感情的机器了。”
这个评价容裴听过不知多少回,从影口里说出来却还是第一次,不过他从不在意这些东西。
日子还是照常过下去。
他有一大家子的亲人,但是因为对他那种铁腕作风的畏惧,同辈和晚辈都与他不太亲近。
就连长辈们也不乏对他心怀畏惧的人。
只有影依然寸步不离地守在他身边。
只是影说话的次数也越来越少,除非他太过糟践自己的身体,影鲜少再与他说话。
想来是看过他最肮脏的一面之后,心中有了隔阂。
感情这东西容裴从不强求,就算不再是亲近的朋友,影依然是他最信任的左右臂膀。
容裴成为容家掌舵人之后有好几次都想让影走到明处,影却始终没有答应。
容裴当然不会让一直跟着自己的人委屈,所以他一步步地安排影和自己的朋友认识、安排影接手一些不得不露脸的事,并要求他在自己结婚那天当他的伴郎。
这一切都是为了帮影回到人前,像普通人一样成家立业。
但是影面色狰狞地对他说:“杀了你,我就自由了。”
容裴弥留之际听到这最后一句话,心神突然也跟着一松。
在那之前,容裴从来不曾觉得自己“不自由”。但是回头一看,他才发现从来不曾自由过。
他从一出生就被关在了牢笼里,所以没有感受过天高海阔任意翱翔的滋味。
当时他想:如果有来生,他一定会好好领略一番。
所以他微笑着说:“我也自由了。”
他向那个世界道别的时候,心情并不算太难过。
当容裴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已经变成了另一个“容裴”。
他才刚刚来到这边没多久、还没来得及适应新生带来的冲击,这边的“容家”就迎来了一次次毁灭性的打击。
容君临入狱、“父亲”贸然家族事务插手弄得人心离散、“生母”向“父亲”提出离婚……容裴刚刚对新家庭生出点儿期待,一切就随着这些变故分崩离析。
幸而“感情”在他心里占的位置并不大,他很快就冷静下来分析自己可以利用的条件。
最有用的当然是他还没捂热的婚约。
容裴毫不犹豫地把它变成一桩交易。
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他早就分析过了,高家会找上根基未稳、缺了容君临就会一蹶不振的容家肯定是有原因的,这个原因恐怕是出在他的“未婚夫”高竞霆身上。
高家虽然把高竞霆遭遇意外的事瞒得很紧,但容裴想要知道的事自然有办法知道。他很快就从最近新交的朋友那得知事实,想了想,他不着痕迹地引导朋友去教唆高竞霆的堂兄去扮演“好哥哥”的角色,处处“照顾”高竞霆:既博得爱护弟弟的好名声,又不着痕迹地把高竞霆的情况宣扬出去。
高竞霆变成“傻子”的消息很快就在首都传开了。
容裴好整以暇地收割成果。
李付钧和高荣成是什么人?他那点小动作自然是瞒不过他们的。
但是他提出的补救方案他们又难以拒绝。
疼爱外孙的李付钧余怒难消,用力把容裴递过来的策划扔到桌上:“就这种瞒天过海的简单办法,你以为我们找不到其他人取代你?”
容裴没有惊慌,他眨了一下眼睛,笑着说:“计划再好,执行的人不对也是没用的。”
他这种半是威胁半是谈判的态度却没有惹怒高荣成,这个豁达的中年人伸手摸摸他的脑袋,嘉许般说道:“那就按你说的办,到时候我会把竞霆送过去。”
对上高荣成慈父般的目光,容裴有一瞬间的恍惚。
静默片刻,他站直身体对高荣成说:“谢谢高叔!”说完他就转身离开了高家。
然后……
然后……
……然后就是他在云来港的生活了。
在这个美丽的边远城市,他碰到过许多师长、交过很多朋友、喜欢过几个人、和人交往过,遗憾的事不多,辛酸的事更是少之又少。
没有什么事值得他黯然伤神。
从坠入黑暗开始,容裴就在努力挣脱回忆的束缚。
他这样的人是不能停顿下来的,一旦停顿那并不算美好的过往就会趁机缠上来。
他只能一直往前,往前。
——不停地往前走。
他总觉得在黑暗之中害怕、彷徨都是很正常的,这些情绪并不可耻,但是如果连自己都惊惶无措地闭上眼睛,那么就再也没有机会看到光亮了。
因而他总是都睁着眼睛看向想要将自己吞没的无边黑暗。
他永远不会容许自己软弱和退缩。
容裴睁开眼。
他昏迷得并不久,高竞霆甚至还没来得及把医生叫过来。
高竞霆坐在床边急得眼睛通红,抓紧他的手不肯放。
看到他转醒后高竞霆立刻跳了起来:“阿裴你要不要喝水?我喂你!”
容裴竖起枕头,靠着它坐直:“不要一乍一惊,我没事。”
察觉嗓子眼有些疼,容裴清咳了两声。
高竞霆连忙小心地把水送到他唇边。
容裴也不拒绝,就着他递过来的水喝了几口,嗓儿总算缓过来了。他笑着说:“长时间驾驶空用机舰对我来说果然还是太勉强了。”
高竞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容裴都虚弱成这样了,还担心他会自责。
他明明已经不是那个“傻子”了,怎么还在犯浑呢?
容裴这样的人,就算要分开他也会明明白白地说出来,怎么可能会背着他找别人?刚刚周续玉明明是在给容裴减轻疲劳!
连一个外人都能看出容裴很累,他却在这种时间、这种地方要求容裴和自己做爱!
他没有看见容裴的疲惫,更没有看见容裴几乎要撑不住了,只想着自己委屈、只想着纾解自己的欲望,没想过容裴心里到底是什么感受。
——他信誓旦旦地说要对容裴好、信誓旦旦地说要成为容裴的助力,却能最基本的关心和尊重都没有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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