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春溪笛晓
因为有人告诉她,她在她自己儿子面前扮演的角色正是她最憎恶的那种冷血怪物。
影看向容裴。
容裴却一动不动。
最后还是容先生直接命令:“阿裴,去握住母亲的手。”
容裴这才上前去,抓住容夫人那只费尽全力朝他伸出来的手。
容夫人当晚就去世了。
容裴有条不紊地为容夫人举办葬礼,半点差错都没出。
正因为他做得太好了,所以很多人说他“面无哀色”,真是冷心冷情。
影这样对容裴说:“你已经被教养成毫无感情的机器了。”
容裴没有辩驳。
外人再怎么诟病都好,这样的容裴显然很符合容老爷子和容先生的要求,过不了多久容裴就成为了容家的掌舵人。
那天晚上容裴被灌了很多酒,回到住处时意识已经有点儿不清醒。
影将他抱上床。
看着怀里毫无防备的容裴,影突然觉得身体里面有什么东西在涌动着。
他的脸鲜少有人看见,几乎只有少数人知道它跟容裴的五官是有三分相像的。
只有三分,不是知道内情的人根本不会怀疑的。
可是他知道。
他知道很多秘密,每一个都是龌龊又可耻的:比如他到底是谁的孩子、比如父亲为什么毫无芥蒂地养着别的孩子和女人、比如父亲为什么要强迫性给他灌输“绝对服从”的想法。
他更知道自己心里的秘密:比如他为什么从第一次见面就厌恶容裴,比如他为什么给容裴关心他的假象又屡屡地、狠狠地给予容裴重创。
——因为容裴其实是……他的弟弟。
——因为他憎恨这个身份。
影伸手摸上容裴脆弱的脖子。
容裴无意识地往他怀里钻了钻。
影的手停顿下来。
他的脑海里掠过许多暴虐的想法:就这样把容裴杀死,或者……把容裴按在床上狠狠地干他。
没错,就是这种疯狂的想法。
看着容裴笔挺的背脊、看着容裴冷到极致的眼睛,他就想狠狠撕碎那张牢不可破的假面具,让他呻吟、让他哭,让他再也没办法摆出那种冷静又冷淡的姿态。
只是容裴的承受极限仿佛摸不着底。
比方说他和容夫人本来是最亲的母子,可容夫人无论是冷漠地对待他还是真情流露地向他悔悟,对他来说似乎都只是一件无关要紧的事。
没有任何事能把他击垮。
自然也没有给人任何机会从精神上彻底地摧毁他。
影将容裴放进被窝里,替他盖上被子。
容裴慢慢熟悉了家族事务,日子过得越来越轻松。
他开始询问影的意见,想帮他走到明处。
影没有答应。
容裴也没来得及为这件事花太多时间,因为他被另一件事缠住了。
联姻。
出乎影意料的事,容裴从相亲宴上回来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眼睛里也多了一点儿亮光,“我打算尝试着建立一个家庭,也许这只是一场联姻,但结婚以后我也会好好待她的。”
影握紧了拳。
为什么到了这种地步,容裴还能对家庭、对婚姻怀有期盼?
容裴却没有察觉他的异样,他微笑着旧话重提:“婚期已经定好了,你到时候当我的伴郎吧?”
影听到这句话后反而平静下来,冷静地说:“好。”
好极了。
他会把那变成一场没有新郎也没有伴郎的婚礼。
其实什么责任、什么血缘、什么感情……都不是困住他的东西。
真正困住他的东西由始至终都只有一个——他一直注视着的、时时刻刻都想狠狠摧毁的容裴。
杀了他,他就自由了。
第87章
在容君临带着容裴走进校场时,公共活动时间已经接近尾声。
狱警们一瞬间从校场中的死狗变成了满脸严肃的执法人员,指挥各自的“训练顾问”离开校场、回到最高监狱内部。
容裴在容君临的带领下来到了“最高议事厅”——最高监狱圆桌会议室。
会议室四周都以玻璃围绕,在外边可以将里头的情况一览无遗。
最高监狱的会议室依然遵循帝国的优良传统,不分高低席次,容君临随意地拉着容裴在右边落座。
这时有人重播新闻频道的录像,播放人在切到《自由者袭击商船》的新闻时按下了暂停键,以相当严肃的语调说道:“今天我们要商讨的主题是《如果我们是自由者的领袖应该怎么袭击西部?》,我先来谈谈我的想法。我觉得袭击商船虽然是必须的,但并不是最要紧的,我们应该加紧对关键海域的控制……”
接着这个“自由者领袖”就开始详细地描述自己的布局,并且大方地展示他准备用上的武器和物资,最后他来了一场在演练平台上模拟的小型战争,以证明他整个计划的可行性。
容裴早先还有点不适应这种奇怪的会议,但听着听着他就出了一身冷汗。
眼前这个人年纪大约是五十来岁,长相平凡无奇,连容裴这种博闻广记的人都想不起他的身份。但是如果自由者真的由这个人领导的话,那可就糟糕了。
容裴的推演能力很好,他能迅速分析出对方的计划可行性有多高,更可怕的是,这家伙居然能以最简单的物资、最平常的武器,达到最大的效果。
这种人不去当海盗实在太浪费了。
等等!
海盗!
容裴瞅着正在发言的犯人,突然就想起了一个差不多已经被人遗忘的人物。
那又是一个传奇般的家伙,叫贾嘉稼,他父亲管着占据半个南部平原的大型农场,非常希望他父承子业做个优秀的农学家,因此给他起名为“嘉稼”。没想到贾嘉稼对继承农村一点兴趣都没有,反而热衷于拆卸农场里的机器并进行重新改造。他对于边角废料的利用神乎其神,一开始捣腾时贾父还会气急败坏,后来贾父发现农场里的机器效率升高了百分之三十,顿时气就消了,逢人就夸自己的儿子。
贾嘉稼早早就被首都那边看上了,一路顺风顺水地走到了首都科学院副院长的位置,那时候他才二十七岁,刚刚成年没多久!
原本这会是一个令人钦佩的家伙,没想到他在当上副院长后的第二个月就失踪了。
帝国再次发现他的踪迹时,非常讽刺地——他正在为自由者改造船只和武器。
面对军事法庭上的审判,贾嘉稼非常配合,他说道:“我觉得那边比较有趣,因为他们很穷,这就考验我在有限条件下的能力发挥了,我喜欢那种生活。”
想起贾嘉稼这个人之后,容裴看向容君临投去询问的目光,在桌上写了个“贾”字。
容君临点点头。
果然就是贾嘉稼。
贾嘉稼肯对着其他人把自己的设想说出来,这倒有点儿难得。虽然会议的主题看起来有些出格,但本质上其实是站在敌人的立场上思考敌人会做的事、以便想出相应的对策——这与平时的演练并没有太大的差别。
差别只在于这些人的想法都太独特了,独特到让人背脊发寒。
难怪帝国要将最高监狱看得那么重,这里边的每一个犯人放出去都会是一场灾难!容裴勉强维持着自己的冷静,理智地听完一个比一个疯狂的方案。
等到想发言的人都说得差不多,一直安静坐在原处的容君临敲敲桌沿。
其他人居然一致地望向他。
容君临指着容裴说:“这是我侄儿容裴,目前就在西部云来港。”
听到容君临的介绍,贾嘉稼露出了一丝促狭的笑容:“那你应该很了解西部现在的情况,你对我们刚刚的设想有什么看法?”
容裴说:“对于袭击西部这个出发点来说,每个方案都很完美。”
在场的人哪个不是人精,立刻就嗅出了他话里潜藏的深意。依然是贾嘉稼负责发问:“你是说我们的出发点错了?”
容裴微微一笑。
容君临说:“阿裴,你不妨说说自己的想法。”
贾嘉稼将主讲的位置让给他。
容裴倒也不拒绝,他在军方没有太大的影响力,说几句也不会怎么样。对于自由者的问题他其实早就思考过很多遍,只是他的想法比贾嘉稼还疯狂,所以从来没有和别人提起过而已。
容裴在磁感墙上调出帝国的地图,高亮了海岸线。他说道:“二十年前,自由者在东海域非常猖獗,直接导致东海域贸易瘫痪,帝国对这片海域的管辖力几乎为零。而在远东联邦独立后的第五年就开始对‘自由者’进行彻底的剿杀,远东那边这么做,一来是想给我们看看他们的实力,二来是确实想震慑‘自由者’。如果是我作为自由者的领导人,碰上这种不要命的战争狂,肯定会惜命地投降。”
容君临一顿。
容裴接着说:“可是自由者的领头们看起来都很有骨气,抵抗了两年之后还不肯屈服,花了三年从东海域跨越整条海岸线来到帝国的西海域,秉持着威武不能屈的高尚品质,誓保自己‘海上王国’的名声。自由者的伟大精神真是值得我们钦佩——”
贾嘉稼最了解‘自由者’的情况,哪会听不出容裴话里的反讽。他一拍桌子:“停!我讨厌你这种说话方式,换掉!”
容裴从善如流:“我的想法是,自由者没这么顽强。”
容君临问道:“如果自由者没那么顽强,为什么帝国一直对它束手无策?”
容裴说:“因为当时掌握着帝国最大一部分权力的人都还笼罩在战争的阴云之下——即使那已经过去半个世纪,但帝国还没有缓过神来。那时候大部分人肩膀上都承担着巨大的责任,每个人都必须为帝国的重建付出汗和血,我们现在所有的基础设施,都是在他们一点一点重新垒出来的。当时各国把我们帝国的重建称为‘东方的奇迹’,但是那种压抑和沉重的气氛其实一直积压在帝国上空,几十年都不曾散去。那个时候,谁都不想轻易地挑起战争。”顿了顿,容裴继续说,“总体而言,帝国对待战争的态度始终是偏向于和平解决问题,惯于使用外交谈判为主要手段。”
容君临和贾嘉稼对视一眼,点点头示意容裴继续。
容裴说:“刚刚说到自由者没有那么顽强,那为什么它可以顽抗那么久?我有一个个人猜测——它已经被野心更大的‘人’控制了。而且这个‘人’不是大部分认为索德帝国,索德帝国替人背黑锅背了十几年。”
贾嘉稼最擅长的其实是区域战事,对于大局的把握反而有点弱。听到容裴的猜测之后他眼前像是打开了一扇明亮的新窗口,他跳起来:“你是说接手‘自由者’的其实是远东联邦!”
容裴说:“没错,当时最有可能接手‘自由者’的,难道不是直接与它正面交锋的远东联邦?掌控远东联邦二十年的秦时章是什么人,恐怕没有人会陌生——以他狡诈多谋的个性,要将所有人的怀疑目光转到索德帝国实在太容易了。所以如果假定我是‘自由者’的领导者,那么我应该考虑的出发点是‘怎么掌控东华帝国的整个海岸线,逐步将整个帝国蚕食’。”
一时寂静。
过了一会儿,贾嘉稼才说:“不愧是叔侄,你们想到一块去了。”
容裴看向容君临。
容君临揉揉额角:“秦时章是个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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