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骑鲸南去
单看他从被子里露出的手和上半张脸,血色全无,叫人看了便觉心中凄冷。
他身上的血液几乎流干,薄薄的身体被寸厚的棉被压得无法动弹。
现在,一床被子,对他来说就是一座五指山。
没人见过这样恐怖的生命力。
对于一个正常人而言,肺部中弹,最多能活半个小时。
谷心志想呼吸,但是伤肺根本维持不了正常的呼吸功能,难以忍受的胸痛、气闷、气竭,他都一一承受了下来。
靠这半副残破的肺,以及新人类的血液,他挣扎了整整12个小时。
他靠着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力量,硬撑着活了这么久,为了等一个人。
谷心志听到了那人的脚步声,可是他已经连眼睛都无法睁开。
他轻轻蠕动着干裂起皮的嘴唇,含混地对着虚空道:“……射程以内,我在。”
池小池见状,微微低垂了眼睛。
池小池最不想做的,是拿真心来算真心。
然而,谷心志的死,却一直在他的算计范围之内,是他一直握在手中的那张黑牌。
他很了解谷心志,因此池小池知道,对谷心志来说,最残酷的不是得不到原谅,不是连续两年的异梦,是即使他死了,都得不到原谅。
……这是他连梦都不敢梦见的梦魇。
倘若谷心志威胁到了丁秋云队伍中的任何人,池小池都会毫不犹豫地打出这张牌,让他来打武器库,也是存了这样的心思,要找一个让他“合理死去”的理由,以备不测。
但是,今日他收到了谷心志写在香烟壳里的信。
“致秋云:今日,一名队员死去,我守了他的尸体很久,好像明白你为什么恨我了。”
“那是不是这样一种感觉:感觉自己的一部分失去了,永远,尽管你清楚那一部分并不长在你的身上。”
“我以前总想,你为什么总要把心寄托在别人身上?为什么要为了别人去死?但我又总是想要把心放在你身上,想让你看我更多。”
“这些日子我想了许多事情,我想,会不会是因为我的心太重,你背起来太累了?”
“以后我会尽量做一个省心的人,不让你觉得我的心太重,背起来太难过。”
“午安。”
清秀且坚定的字,字字平白,字字又都像是承诺。
池小池看过这封信后,把信叠放在上衣口袋里,想,且慢慢来吧。
那张黑牌,看起来是用不上了。
但是,他很快看到了暴涨井喷的悔意值。
……除了面临死亡,没有一件事会让冷情的谷心志发生这样的异变。
在赶来的路上,池小池从谷心志那里兑取了398张制梦卡,一张不多,一张不少。
他的帐已结清了,但谷心志在丁秋云那里的帐,他并没有资格替他讨取。
或者说,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如何讨这笔账。
池小池吸了一口气,迈步走到床边,轻轻按住了谷心志的胳膊,对身体内的那个沉默的人道:“丁秋云,你听好,他的生死,我交给你。”
“我用他的悔意值兑了一张足够他起死回生的卡片,他会活下来、好起来。你如果想让我用在他身上,不用说话,勾住他的手就好。……这样简单的动作,你应该做得来。”
第150章 我在末世养大猫(完)
谷心志感到了手臂上的一丝温热, 眼里隐隐闪出了些光芒来。
他竭尽全力,手也只能挪动一两寸。
他小声问:“我看不见你。秋云,你在吗?”
丁秋云俯身看向他,却看到了很久之前的那个被他当做战友的青年。
二人第一次见面时,是在新兵宿舍。
宿舍里, 丁秋云到得最晚。他进到宿舍里时, 谷心志正坐在唯一的空铺上抽烟, 看见人进来了, 便咬着烟站起身来, 挪到临近的铺上。
丁秋云注意到他把烟盒遗落在了床上, 便俯身去捡。
谷心志同样注意到了,动作却比丁秋云稍慢了一线, 手指不慎碰到了丁秋云的手背。
他眉头一皱,立即将手抽了回去。
丁秋云拿起烟盒看了看:“坏烟伤肺。”
谷心志微微歪头,一言不发。
如果是以后的丁秋云肯定能明白,谷心志这个肢体语言,表达的是“关你屁事”。
不过彼时的丁秋云什么都不知道,他把半空的烟盒抛还给谷心志,说:“以后抽我的吧。”
部队里不准抽烟, 两个新兵蛋子便偷偷从队长那里买烟, 结果被营教导员撞破, 双双被罚在队列行进的道路边倒立。
来来往往的队列对他们两个头下脚上的人议论纷纷。
丁秋云一点都不难堪, 小声和谷心志通气:“这次我们做得太不隐蔽了。”
谷心志:“嗯。”
丁秋云拿脚碰了碰谷心志的:“哎。”
谷心志:“嗯?”
丁秋云说:“别丧啊, 等我做了队长, 咱们想吸多少烟都行。”
谷心志侧过脸看他,看了很久,才微微点了头:“嗯。”
很久以后,谷心志才知道丁秋云不抽烟。
同样是在很久以后,丁秋云才知道,那半包被他抛还过去的劣烟,谷心志一直没有碰过,收在他的私人仓库里,珍之重之地收藏着。
——他们都过了那么久,才知道曾对对方一见钟情。
丁秋云的手停留在谷心志的左手腕处,微微发抖。
谷心志失去血色的右手正向着身体上唯一的热源一分分靠近,指尖颤抖得厉害。
他做了那么多年逼真又可怖的梦,谷心志怕了,他不希望这次也是他的梦境。
谷心志的胸腔里发出充满希望的气声,断了三根肋骨的胸膛上下起伏剧烈:“秋云……”
在离他的手还有三寸时,丁秋云动了,却是连池小池也预料不到的动向——
对身体掌控力几乎为零的丁秋云不知从哪里爆发的力量,错开了谷心志的手,猛然俯下身,环抱住他的头,用单手死死捂住了谷心志的眼睛!
他也紧紧闭上眼睛,仰头发出一声嘶哑的悲鸣,眼泪落下,在谷心志肩头落下两滴水晕。
池小池闭上了眼睛,三秒后,他重新睁开。
显示屏上一直被控制在99的悔意值,跳到了100。
……任务结束。
谷心志不知道这一抱,到底意味着什么。
但他突然安心了。
这12小时的痛苦煎熬,换来这一抱,他觉得很值得。
他仰卧在丁秋云怀里,感受着他温热的掌心轻贴在眼上的感觉,感觉陷入了沉睡的地宫之中,周围是温暖的土壤,包裹着他,让他躁动、不安了数载的心渐渐平静了下来。
但他仍是不肯就死,短暂的心安过后,便是更强烈的活下去的欲望。
他低低咳嗽起来,哑声唤:“秋云。……秋云,我不想死,帮我——”
然而,谷心志没有来得及说完他的心愿。
他的手从左臂无力委顿下来,落在了身边,额头抵在丁秋云怀里,再没有发出一丝声息。
池小池把人放下,抬起手,把丁秋云流下的眼泪仔细擦净,克制住发自身体深处的巨大悲恸,站起身来,正巧与闻声而来的颜兰兰四目相对。
他偏过头去:“找个地方,把他埋下吧。”
颜兰兰含在眼眶里打转的眼泪决堤似的涌出,张了张嘴,只说了一个“谷”字,便蹲下身去,泣不成声。
池小池走出休息处,靠在门口,看向灰蒙无垠的天际。
……外面,曾因谷心志而死的人,都在为他悲泣。
在他们看来,谷心志虽然莫名其妙地闯入了他们的生活,且冷漠、孤僻、不近人情,但是也是他们的副队。
……和他们相处了一年多的、从来不知道何谓退缩和恐惧的副队。
谁都把他当做了战无不胜的神,因此谁也没想到,谷心志成为了丁秋云小队里牺牲的第一人,也是唯一一个人。
池小池给了自己两分钟,从原主翻涌的情绪影响里脱身,随即把孙彬拉到了主基地台前。
他能留在此处的时间不多了,因此他必须抓紧每分每秒:“定位,发射。”
孙彬哭得抽抽搭搭,一边摘了眼镜抹眼泪一边问:“定位……发射,什么?”
池小池俯身在便利笺上写下一个坐标值,拍在孙彬眼前:“AI的总基站。”
孙彬脑子还没转过来:“这是……”
池小池说:“给我炸了。”
孙彬:“……”
这消息冲击性太强,孙彬这种心理承受能力差的,直接傻了眼:“丁队,你怎么弄来这个……”
池小池撒了谎:“这是谷副队弄来的情报,好好珍惜。”
一听谷副队,孙彬总算打起了些精神来,但是刚把手放上操作台,他便回过神来:“不行不行,丁队,这里只能启动内部的对外防御系统。任何数据变化,那些AI都观测得到,要是联网,被它们抓到空隙,从信号源一举侵入,那就彻底完了——”
池小池俯身,将一只从仓库里兑换的高精度硬盘送入主机。
在密密麻麻的数据光流罗织起一道致密的保护网后,他才笃定道:“放心,我有安排。”
硬盘内承载的,是061这三年多来的成果。
若不是让众人工智能们感受到了极端的压迫,061也不会被尚能活动的AI定位成S级的威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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