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酥雪京
二人闲聊,沈元庭说今早去送他,颜昭吃着三明治说:“别了,一来一回你就得撞上早高峰了。”堵在半路无疑是人生最恼火的十大事件之一。
沈元庭只是喝着咖啡,拐弯抹角:“有时体贴并不是一种善解人意。”
颜昭知道他想多陪陪自己,便说:“那你来吧,到时候被堵路上了别怪我,都是你自作自受。”
沈元庭送颜昭登机,这件事好像已经成为二人的习惯。颜昭坐在飞机上俯瞰逐渐缩小的城市,明知从那画面里无法捕捉到他的身影,但也很安心。
有一个人在等他。
颜昭以为是在X城拍摄,到了集合地点,他才发现自己想得美,真正的拍摄地点在X城城郊外的一处偏远小镇里。
中间他们要经过一片山林,山道崎岖险峻,道路边缘立着生了锈的防护栏,看起来毫无防护力。
上山的途中,从对面来的一辆车碰瓷了他们,于是剧组的车队堵在了路上。
谢连雪从不远处回来,关上车门,说:“穷山恶水出刁民,不骂他一顿还真当自己是土皇帝了。行了,可以走了。”
颜昭想,还提醒沈元庭不要堵车,他反而先被堵在路上。从进山开始,信号就逐渐减弱,屏幕上的“你到公司了吗”后面还跟着个转圈的小尾巴。
颜昭望着窗外的黄土山坡,上面零星生着点绿意,在远处的护栏上,离着一杆写着“注意落石”的指示杆。
颜昭问:“这里雨季很危险吧。”
谢连雪说:“不止,一年四季都很危险。当地早就打算重新修路,但款迟迟拨不下来。”
两人聊了两句,也没多讨论这个问题。
小镇是真的很质朴,不是旅游景点那种刻意营造的古色古香,而是一种穷得落后的气氛,仿佛有黄沙萦绕盘旋在整座小镇的上空,天空都是阴沉的。
看来与世隔绝的不都是世外桃源。
谢连雪给他的第一句劝告是:“水龙头里的水,接完记得静置沉淀。”
颜昭瞄了眼院子里的水盆,里面都装着水,底部是薄薄的一层沙。
颜昭也是服了谢连雪:“你到底从哪儿找到的这个地方……我看应鸿羽也在周围拍戏,他那边还是山上,都领先这里至少二十年。”
谢连雪:“领先二十年也是00年的水平,你也别嫌弃了,离雨季还有一段时间,我们快点拍完,就可以撤了。”
要不是剧本外景需求,谢连雪也不愿意待在这个旮旯子里,他穿裙子都不方便。
《红鹦鹉》是颜昭这一次的拍摄剧本。
故事的背景坐落在一座边陲小镇上,这里与邻国接壤,鱼龙混杂,和平的表象下是混浊的暗流。
男主角游闻光出生于一个普通家庭,但父亲不慎染上毒瘾,母亲遭到家暴去世,家庭支离破碎。
一次黑帮火拼,游父成了牺牲者,而游闻光则凭着他的一张脸活了下来,成了毒枭Q的禁脔。他每个周都会被注入定量的“红鹦鹉”,能让他保持理智,不至于像其他吸毒者一样癫疯。但他一旦违背Q的想法,毒瘾发作的痛苦便要压断他的脊梁。十五岁的时候他开了第一枪,打爆了一个欠债者的脑袋。
游闻光表面上已经屈从于Q,暗中却和警方的线人搭上了桥,在蛰伏了五年后,他终于找到了可以铲除仇人的机会,亲手杀掉了Q。就在他要去自首,为这些年犯下的罪孽接受审判时,却被一个路人用匕首捅进了腹部——死前他模模糊糊想起来,他开的第一枪,正是杀了这个人的父亲。
拍摄期间非常苦,X城天气诡异,白天太阳毒辣,晚上的雨下个不停,铺着干被子入睡,第二天起来,被子潮湿得仿佛在水里泡了一晚上。组里有人手指缝里长了米粒一样的水泡,密密麻麻一片,不痒,但是看着渗人。
另一个让大家没办法忍受的是,这里的信号极差,电话打不通,消息也发不出去,只有一个公共电话亭可以联系外界。
颜昭跑电话亭比回宿舍都勤快,看守电话亭的老婆婆都认识他了。
老婆婆很喜欢他,经常和他说话,有一次她说,年轻人都走了,不愿意待在这个落后的地方,只有老一辈固执地留在家乡。
于是颜昭忽然反应过来,小镇上的年轻人少得近乎没有,不是还不谙世事的小孩,就是垂垂老矣的老人,或许不久后,前者被父母接去城里,不再回来,而后者则守着土地消亡。
一周过后,场务要进城购置物资,改善大家的生活。
一听这话,颜昭眼睛都亮了:“我也想入城!”
场务抓了抓脑袋,劝他:“来回六个小时,山路颠簸,不好受啊。”
颜昭:“没关系,我有晕车药。”
场务刚想说“那好”,就听见另一个声音说:“我也想入城。”
他转过头一看,是谢连雪。
谢导来的时候长裙飘飘,现在也懒得装扮自己了,抢了副导演的裤子,拿麻绳当腰带捆,糙得不行。
可是卡车只有两个位置,一个是主演,一个是导演,给谁坐?
颜昭和谢连雪齐刷刷盯着他。
场务:“……我明白了。”
三个多小时后,屏幕右上角的信号终于从零到无的转变,颜昭差点没感动得流泪。
谢连雪把备忘录发给他,二人分头去购买物资。颜昭一边往购物篮里装卫生纸,一边和沈元庭视频。
沈元庭觉得他瘦了,第二次问他:“剧组住宿条件好吗?”
颜昭:“还好吧,和学生宿舍差不多,有个独卫。伙食还行,土鸡土鸭的,原生态无污染。”
然而事实是宿舍还没他家厕所大,上下铺共八人,唯一的一台电视还是坏的,风扇吹了两天也嗝屁了。独卫有倒是有,一间,剧组一百多号人,为了洗个澡,能从傍晚排到凌晨。饭菜也是一般般,和寻常剧组没什么区别。
基本的衣食住行尚且如此,更别提娱乐活动。
颜昭感叹:“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感觉自己成了古代人。”
虽然这个古代人可以追溯到B市博物馆里那几个头盖骨上去了。
颜昭又夸了沈元庭高瞻远瞩,镇上晚上很冷,他出门都要穿他塞进来的牛仔外套。沈元庭话不多,大多时候都是颜昭在说,但是隔着千山万水,他也感受得到对面的人珍重的心情。
结了账,颜昭回到车里,x城最高的房子也就一栋百货大楼,其余的房屋都低矮又灰暗,一眼就能看到天空。
颜昭想起来了,说:“这里晚上看得到星星,很多,很亮。”
或许这是大自然留给这座城市的唯一一件礼物,他被人遗忘,抛弃,于是自然给予它最美的星辰。只是到了白天,到了大家都要为了生计奔波的时候,星星有多亮,是无足轻重的。
不过现在天气并不好,阴沉沉的,乌云盖顶。
颜昭伸出手去,抓了一把湿漉漉的风:“我这儿好像要下雨了。”
沈元庭嘱咐他:“你们要走山路吧,下雨了就等雨停了再走。”
颜昭:“恩,我知道的,你别担心我。你在家吗,我想看看旺仔和雪饼。”
沈元庭说:“不在。”
颜昭想也是,现在是上班时间么。
沈元庭发给他最近拍的一些猫片:“将就看吧。”
谢连雪回来,发现颜昭还在打电话,随口道:“感情挺好啊。”不像他家小混蛋,没心没肺的,刚才居然还问他颜昭的消息,不知道通话时间来之不易吗?
来的时候是谢连雪开车,返程时换成颜昭。
颜昭依依不舍:“要回剧组了,挂了,你好好吃饭啊,晚上就别喝咖啡了,等会儿又睡不着。”
沈元庭:“恩,你注意安全。”
挂了电话,颜昭抬头看天,雨已经淅淅沥沥下了下来。他问:“等雨停还是现在就走?”
谢连雪看了眼天气预报:“这上面说再过半小时雨就停了,小雨不碍事,天黑了更危险,现在就走吧。”
车行驶在山路上,六点过,天色的最后一丝光还在负隅顽抗。远方,打过一声闷雷。
雨刷有规律地将雨滴碾成水幕,颜昭心神不宁,有种缺氧的窒息感,可他也搞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感受。
为了转移注意力,他和谢连雪聊起了电影,忽然一阵冷风吹了他一脸,他朝身边瞥去,谢连雪开了车窗,不知道是在看天还是在看山。
天幕的另一端,也是灰暗的,只是屋子里的水晶灯极为明亮。
打扮得精致的设计师助理打开一个蓝丝绒的珠宝盒,给大主顾展示定制出的成品:“考虑到您的要求,我们采用了……”
助理一边说着,一边观察着主顾的反应,男人面色平淡,只是示意他继续讲下去。
大主顾给他们提供了一块顶级的莲花刚玉,这种宝石的产量非常低,超过5克拉的只能在国际拍卖会上见到,但这一块足足有21.86克拉,颜色还刚好是50%的粉和50%的橙,犹如黄昏下的红莲,堪称完美。再加上做配的其他宝石和钻石,以及主设计师的知名身份,毫无疑问,这枚戒指的价格能飚到上千万。
助理心里好奇,这样冷淡的男人,会把戒指送给谁?但她并不能问出这种问题,只能继续讲述设计师的设计理念。
沈元庭回到家,唤了一声,旺仔和雪饼都没有回应。他回卧室,毫不意外地发现被子隆起了两个小山丘。沈元庭掀开被子,两只猫正趴在颜昭的那一侧被窝里睡觉。
沈元庭:“……你们不闷么?”
旺仔慵懒地打了个哈欠,眯着眼睛看他,雪饼则爬起来,爪子在柔软的被子上揉来揉去,开始踩奶。
沈元庭:“……”如果不是太不猫道,甚至想强迫它们把床单被套换掉。
沈元庭在厨房逛了一圈,菜都是家政阿姨刚买的,很新鲜,青翠欲滴,但沈元庭没什么食欲。他本想热个吐司凑合一下,但记起颜昭的叮嘱,还是撒了一把面条,放了一大把青菜下去。
外面开始下雨,风很大,雪饼怕雷,不安地缩成一团,旺仔陪在它身边,给它舔毛。
沈元庭开了电视,给旺仔放动画片,自己捧着一本书看。
十分钟过去,沈元庭怔了证,重新去看刚才瞄过的那段,却发现自己对那段文字毫无印象,第二次看,也无法从中提取出有效的信息。他仿佛突然失去了阅读的能力,那些方块字只是一个毫无意义的,墨色的印记。
沈元庭干脆打开手机,去看微信,从末尾的一条一直往上翻去,直至顶点。他又打开短信箱,里面有很多条信息,每一条都来自同一个人。他不愿意删掉颜昭的任何一条消息,哪怕只是一个“哦”或者“1”,那些不得不舍去的,都被他备份起来。
信箱的最后,是颜昭给他发的第一条短信:
【我朋友说在某小区垃圾桶附近见到了一只长得很像旺仔的猫,但是他不记得小区名字了。】
拙劣的谎言。
无论是过去的、还未和他真正见过面的沈元庭,还是现在的、已经和他度过了上百个日夜、甚至今后还要和他度过上千上万个日夜的沈元庭,都能一眼看穿其中的漏洞。
沈元庭想,有这么久了吗?那个雨夜好像还在昨天,又好像是上辈子的记忆。
沈元庭盯着那条短信发了一会儿呆,随着“啪”的一声脆响,他想起阳台上还放着一盆花,是颜昭去剧组的前一天刚买的。他说这花娇气得很,只有沈总这样细心的人才养得活,叫沈元庭看好它,回来要检查作业。
沈元庭猛然站起身,冲去阳台抢救那盆植物,花盆都被吹倒了,花蔫哒哒倒在地上,半死不活。
沈元庭把花移到室内,打算谷歌一下怎么抢救这花,身体却忽然僵住了。
最新的一条推送。
X城,山体滑坡。
沈元庭面无表情地点进那条消息,新闻仅短短的百来字,内容粗略,只说遇难者里有当红明星,正在X城人民医院抢救。
他关了消息,调出通讯录,颜昭的名字前有个a,所以他永远排在通讯录第一位。他给颜昭打电话,打不通,连让他等待的嘟嘟声都没有,机械的女声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你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沈元庭没有一丝犹豫,抓起沙发上披着的外套,给李秘书打电话:“给我订飞往的X城的最近航班,没有半小时以内的就去找航管局报备,对接X城机场。”
窗外一片黑暗。在飞机上,他恍惚间闻到ICU内的奇异气味,他对这个缩写的唯一回忆是躺在病床上的虞薇。
那时候他不明白虞薇为什么要跳楼,但是他猜到了虞薇很痛苦。他曾经在半夜见到过虞薇,女人坐在客厅里,点燃打火机,烧掉了一张又一张的照片。
她发现了他,然后对他招手。奇怪的是,那时候的虞薇还没流露出一点复仇的欲望,但是沈元庭却不敢靠近她,或许是照片上烧的火太灼人,虞薇的眼底仿佛也燃着地狱的火光。
飞机落地后,他立刻赶往了医院。X城实在太偏远了,越落后的地方,现代科技手段能起到的作用就越少,更别说是个连wifi都没普及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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