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阿堵
此事说简单不简单,说难也不难,无非是太子废与留的问题。若要废,则目前公开存在的皇子还剩下三个。作为一国之君,三人皆有无法弥补的明显缺憾。若不废,便只是一个如何留的问题。
皇帝目光自四位老臣脸上一一扫过,缓缓言道:“太子毕竟聪慧老成,有你等善加辅佐,并非担不起江山社稷。只可惜……终究格局逼仄,难成大器。他今日对朕能忍心,对兄弟能下手,难保将来……”
难保将来不对其他兄弟、对看不顺眼的重臣下手。
皇帝态度相当实在,我顾全大局留下他,你们若同意了,就要有稳得住将来的准备。
任何权力制衡,都是博弈的结果。这一过程中,各方力量是互相激励,还是互相消耗,取决于多种因素。到目前为止,咸锡朝三公五侯与皇帝之间,总体上一直呈良性发展。究其原因,最基本的前提,是不论君臣,皆认可整体利益的一致性,且将之放在各项利益的首位。
皇帝对太子看走眼,如今最不放心的,是担心一个心里只有私权与私欲的帝王,会带偏整个朝堂斗争的方向,最终坏了祖宗制度的根基。杀兄弟弑亲父行为本身,严重性还在其次。
见四位老臣没提出反对,皇帝道:“你们几个下去商量商量,先拿出个章程来。别忘了,皇太孙今年已经十七岁。我看洛儿洺儿几个孩子,性情品质,都还不错。”
皇帝提及的宋洛宋洺,是皇孙中最年长者。
四个老臣彻底明白了皇帝的心思。假如太子登基后有什么不妥行为,三公五侯可提前拥立成年皇孙继位。
事关千秋万代,皇帝再一次以其雄才大略、胸襟气度,赢得了老臣的崇敬拜服。
把约束太子的大难题扔给四个老臣去解决,皇帝歇了一天,才宣召奕侯与宪侯,重谈六皇子失踪一事。
找不着六皇子,奕侯颜面扫地,多少年不曾在皇帝跟前如此丢脸。他废寝忘食,左思右想,也想不出六殿下到底如何逃过自己布下的天罗地网。想来想去,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六殿下早已遭遇不测。唯有死人,才不会泄漏行踪。想到此节,魏观惊出一身冷汗,不敢向皇帝透露分毫。
幸亏皇帝虽然越来越不耐烦,除了不时把人叫来训斥一顿,并无其他责罚。皇帝提出让宪侯重新参与此事,魏观灰溜溜点头答应,不敢有半点异议。都知道找人拖得越久,希望越渺茫。魏观心底并不认为独孤铣出马,就能有所改观。但他也很好奇,以宪侯对六殿下的了解,会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独孤铣向皇帝磕个头:“微臣自当尽心竭力,协助奕侯大人,找寻六殿下。种种途径,想必奕侯大人均已尝试,唯独一个办法,不知试过没有?”
魏观忘了皇帝在跟前,差点抢着问是什么。
“臣听闻,魏大人将六殿下养母宋曼姬请到了京城?”
见皇帝望自己,魏观赶紧回答:“正是。”皱眉叹气,“那宋曼姬当真难缠得紧,这么久了,好说歹说,什么也问不出来……”
魏观专门派一队宿卫军奔赴西都,请来了宋曼姬和麦阿萨两口子,悄悄软禁在奕侯府一所别院里。宋曼姬从头到尾,冷静得不象话。皇帝中间微服上门,见过一面。奕侯守在外边,具体说了什么并不知晓,只知道没多久皇帝就狼狈不堪地离开,此后再没有去过。
独孤铣道:“微臣想请陛下允许,着宋曼姬夫妇于京都蕃坊开设波斯酒肆,并广为宣扬。”
皇帝眼睛一亮,大概猜到他的思路,示意往下讲。
“如陛下所知,六殿下极有决断,却又极重情义。陛下恕罪,据臣看来,这世上,唯一令他放不下的,恐怕只有养母宋曼姬。只要六殿下还在这京城里,若听到麦氏波斯酒肆消息,断然不可能弃之不顾。假若六殿下已然离京,哪怕辗转他方,时日久远,也必定设法打探养母状况。只要让他知道,宋曼姬就在这京城蕃坊,他一定会忍不住要来的。微臣斗胆,恳请陛下应允此事。”
皇帝点点头。
“只不过,”独孤铣停了停,道,“也请陛下勿要催促。也许一月半月,也许三年五年。六殿下愿意来的时候,自然会来。”
皇帝听他前边说得挺像那么回事,后边却越说越不靠谱,把床板一拍:“放肆!一月半月已是极限,谁准你三年五年!”
独孤铣又磕了个头:“若陛下设此期限,恕微臣无能,唯有听凭陛下发落。”
魏观在一旁着急,暗暗跳脚。
皇帝面容瞬间冷肃,帝王之威尽显:“宪侯,你此番不愿替朕出力,以后还想不想替朕出力了?”
独孤铣抬起头,望着皇帝,恳切道:“陛下,臣绝非不愿也,是不能也。六殿下性情坚忍,果决沉毅,尤擅韬光养晦,潜藏敛锋。他若有心相避,臣浑无把握,能把他从人海中找出来。”
皇帝和奕侯都是一脸不可置信看着他。
性情坚忍?果决沉毅?韬光养晦?潜藏敛锋?你宪侯说的,跟我们认识的,真的是同一个人么?
独孤铣在心底叹气。事情一步步以不可预料且无法挽回的趋势,走到这境地,一切似乎都只为了证明命运无常造化弄人,笑话自己弄巧成拙聪明自误。一路隐瞒了那么多,终于还是到了这一刻。
什么也瞒不下去了,自己也无力再隐瞒下去了。
“咚!”又是一个响头。声音大得魏观跟皇帝都吓了一跳。
皇帝看他半晌,幽然长叹:“宪侯,你还有什么话瞒着朕,直说吧。不要再磕了,这颗脑袋,在朕不想再用之前,别给你磕坏了。”
皇帝如今喜怒都是大忌,独孤铣满脸担心,不敢开口。
皇帝无力地摆摆手:“但说无妨。朕被你们吓成了习惯,无所谓了。不过你记住,今日是你最后一次机会,还有什么该说的,统统都交待了罢。”
独孤铣先看了奕侯一眼。见皇帝没有要他回避的意思,便也不提。说实话,自己丢五分脸跟丢十分脸,没什么区别。多一个人了解内情,是福是祸,且顺其自然罢了。
低头理了理思路,慢慢讲起来。还是从汛期巡方,顺路回西都老宅,偶遇六殿下讲起。这一回的情节,比起前几回,可不知曲折离奇精彩香艳多少。
从初次相遇故事开始,皇帝跟奕侯的嘴就张着没有合拢过。
独孤铣不忘突出重点,先强调宋微第一次逃脱,接着细说第二次、第三次……
如何潜出西都,逃往南疆。如何乔装改扮,凑巧落网。如何趁敌不备,半夜离开。如何暴雨山洪,去而复返。如何巧计脱身,智搬援军。如何千里奔驰,再次重逢。如何同赴交趾,彼此定情。如何各执一端,黯然离别……
总而言之,皇帝从宪侯的叙述中,知道了一个从来不曾认识过的小儿子。而次要听众奕侯魏观,也了解到了一个全新的六皇子殿下。
独孤铣的本意,是要让皇帝知道,寻找六皇子的难度。他内心深处,也隐约希望,皇帝通过懂得此事的难度,进而懂得宋微的某些真实想法。至于之后会如何,他无法左右。
只是在叙述的过程中,他才发现,时间竟然过去了这么久。而自己与宋微之间,竟然经过了这么多事。那些厚重丰富得如同一部传奇的往事,令他莫名地对未来有了许多信心。
宪侯说得嗓子都沙哑了,才算把整个过程讲完。皇帝轻轻拍着床板,半天不知道要说什么。
倒是魏观没忍住,带着几分不敢表露的责怪,轻声问:“宪侯大人,这许多要紧大事,你怎的不早说?”
独孤铣不回答他,只望着皇帝:“陛下?”
皇帝当然清楚他为什么不早说。宪侯起始就决心保六皇子做个闲散王爷,这些招人口舌的事,自是替他死死瞒住。
清楚归清楚,心里还是觉得独孤铣这小子恁地可恼可恨。
狠狠瞪他一眼,复又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终于都消化完了,似感慨叹息,又似自言自语,道:“朕……可真是……有一个好儿子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