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跃龙门记 第187章

作者:阿堵 标签: 平步青云 天作之和 穿越重生

看着年轻的宪侯满头冷汗,脸皮打颤,却说不出一句话,皇帝长叹一声,语调间满是悲悯无奈:“小隐是皇子。上天注定,无可置疑。可惜他至今也不明白,或者……是他不愿去明白,身为皇子,到底意味着什么。但是润泽,你年长小隐九岁。若朕今日这番话,你终究听懂了,那么,焉知小隐到你这个年纪,不会懂得他该懂的道理?”

独孤铣呆若木鸡。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从未如皇帝这般考虑过。不得已的时候,就逼迫他。不忍心的时候,则纵容他。从来没有像皇帝这样,深刻而长远地考虑过。

“朕欲改立六皇子为太子,因为朕相信,小隐他一定不会是个糟糕的皇帝——哪怕他不高兴、不愿意。而你,宪侯独孤铣,朕同样相信,你定会全心全意,尽职尽责,辅佐他,保护他,鼓励他,鞭策他;不仅如此,你还会陪伴他,安慰他,爱惜他,心疼他……润泽,你比朕这个父亲,识他更早,知他更深。朕尚且时常因他而惊喜,莫非你就不愿试一试,看一看,他……究竟可以……走到多高多远的地方?”

独孤铣完全被皇帝蛊惑了,瞪直眼睛,差点就点下头去。

皇帝最后叹着气叮嘱:“润泽,朕请求你,不要纵容他。纵容……才是更深的辜负。”

独孤铣呆呆在皇帝床前跪了许久,终于定定神,强行冷静下来,脑筋回归逻辑,道:“陛下欲改立太子,事关国本,三公五侯之中,需两位国公,三位军侯赞同,方可推行。不知……”

皇帝面现嘉许之色,道:“你放心。襄国公处有所不便,然明国公与成国公均无异议。奕侯一早便欣赏老六。昭侯与威侯向来不肯轻易表态,朕也不勉强。多亏还剩下一个英侯。”

见独孤铣不甚理解的样子,皇帝笑笑:“英侯长子娶的是工部尚书欧阳敏忠独女。当初定下这门亲事,欧阳敏忠不过一个四品侍郎。徐世晓看重他人品清操,主动提出结为儿女亲家。朕探过欧阳敏忠的口风,对六皇子可是赞赏得很。朕打算叫他给英侯写封信,徐世晓看在亲家面子上,大概不会拆朕的台。所以,润泽,此事成败,只在你一句话。”

独孤铣本以为皇帝第一个问的自己,孰料竟是不动声色取得了两公两侯的支持。宪侯如何表态,成为最后的决定因素。

皇帝看他半天不说话,叹道:“润泽,朕的时间……不多了……朕只想,留一个最好的局面给子孙后代。仓促改立太子,本为国之大忌。然而,你想过没有,为何明国公与成国公肯赞同朕?只因为他们与朕一般想法,希望看到的,是一个于将来、于长远而言,最好的局面。即便于小隐自己,这也是……最好的……哪怕他眼下并不愿意。”

皇帝定定望着独孤铣,目光沉重锋利,伴随着说出口的每一个字,在他心上刀错斧凿:“宪侯,告诉朕,你会辅佐六皇子,助他继承大统,位履至尊,成为一代明君。”

独孤铣与皇帝默然对望。这是天下之主,帝国君王。如此苍老,如此衰弱,又如此睿智,如此强大。那朝夕相争为天下计长远的胸襟智慧,足叫人舍生忘死,忠心追随。

独孤铣双膝跪倒,挺直腰身,青霜宝剑横置膝前,右手指天,左手触地:“臣,宪侯独孤铣,立誓辅佐六皇子,助他继承大统,位履至尊,成为一代明君。谨诺。”

得了他这句话,皇帝颓然泄气,软倒在龙床上。

独孤铣惊慌中就要喊人,皇帝出声制止:“不……不必,润泽,朕无妨,无妨……你扶朕起来。”

皇帝借着他的力量坐起,一口一口慢慢喝些茶水,道:“你左手,御案上方的小抽匣里,有一盒子丸药,替朕取来。”

独孤铣忙遵旨取出药盒。皇帝拈出一颗,就着水咽下去。缓过一阵,精神好转,道:“你坐下,朕还有件事,须当面与你说清楚。”

独孤铣心头一跳。他已经预感到皇帝要说什么。木木坐在椅子上,那种发自骨髓深处的,针对自身的恐惧与失望,再次涌了出来。他知道,无论多么义无反顾,无论多少豪情壮志,均无法弥补由此造成的空洞。

皇帝说:“小隐要做太子,第一桩,必得娶妻立妃。”

“臣……明白。”

“做太子也好,立妃也好,朕都会跟他提。但更要紧的,润泽,是你必须说。当他的面,你亲口说。”

独孤铣猛抬头,眼中满是哀求:“陛下!”

皇帝充分表现出属于帝王的强势与残酷:“润泽,朕要他——对你彻底死心。”

独孤铣心中一片凄惶。他听见皇帝一字一句道:“他不对你死心,又怎么肯做太子?怎么肯……去成亲娶妻?”

 

第147章 前世今生何所异,真情挚爱岂相同

八月十七,清晨。

宋微睁开眼睛,打个大大的哈欠,唯有一个感想:娘的,老子终于睡醒了!

伸手摸摸左肩,肿块似乎下去不少。睡太久,浑身躺得生了锈一般。很想伸个懒腰,貌似某人叮嘱过,十天之内不能抬左手。于是伸出右胳膊,像转风车似的抡几圈,跳下床,蹬腿蹦跶一阵。

他这里才弄出动静,李易便进来把脉,又啰嗦几句。蓝靛领着内侍宫女鱼贯而入,招呼问候过,更衣的更衣,倒水的倒水,端药的端药,摆饭的摆饭。

宋微左手不便,十分大爷地站着,任由伺候。问:“我爹起来没?”

蓝管家正帮忙扣衣襟上的金丝盘纽,答道:“陛下尚未下朝。”

虽然蓝靛表情如常,宋微就是没由来觉得他在腹诽休王殿下。摸摸鼻子,嘿嘿干笑:“那我等等他。老头子也真是……身体不好,干嘛非得早朝。谁有事见谁不就得了。”

先在宪侯府关了十来日,接着又在宫里关了好几天,宋微颇有点儿想念自己的休王府。但老爹没下朝,无论如何也该等着见面说说话,再申请回去。

吃罢饭,里外转两圈,无聊得很。看见床头搭着独孤铣的外衣,案上铺着修改过的奏折,一副当事人根本没有离开,或者随时都能出现的样子,不免有点儿扎眼。既然皇帝老爹早朝去了,独孤铣那厮当然也早朝去了。一会儿不知是跟到寝宫来讨嫌,还是专等自己出宫时,在宫门口拦截。

宋微想到这,不觉有些烦闷。他却不知道,昨夜宪侯与皇帝谈完,直接落荒而逃,失魂落魄不足以形容其狼狈,连暖阁的门都没敢进,更别提到床边看他一眼。这无意落下的外衣与奏折草稿,都是神经失常举止失措的证据。

打从六皇子睁眼,伺候的人无不绷紧了弦,就怕他做出什么加重伤势的不当举动来。被好几双眼睛盯着,宋微等同半个残废。实在没趣,索性拿过独孤铣那张奏折草稿翻看。

嗯,字迹工整,条理清楚,语言通顺。最最重要的,是很容易看懂。

独孤铣作为武将,文笔只能说尚可。然言之有物,没一句废话。所思所议,切中要害。他若谈的其他内容,宋微或许看得一头雾水,偏偏说的是本次朝贡接待工作。经过先头长孙如初一番恶补,又亲身经历了最重要的三天活动,宋微对此不说了如指掌,也算具备全盘概念。一份奏折洋洋洒洒千余言,读下来居然毫无障碍,甚至能从字里行间看出写奏折的人背后的思路,以及某些未尽之言。

不知不觉读完,长长的条幅叠起来挺厚一沓。心想,独孤铣这厮勤奋又用心,还有真本事。皇帝老爹有这样的臣子,其实蛮走运的。

抬头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闲人全都退下了,只剩下一个蓝靛杵在桌子那头。他刚把眼神投过去,蓝管家立刻躬身殷勤问:“殿下是要临帖,还是要摹经?微臣这就给殿下磨墨。”

宋微失笑:“不好意思,你家殿下既不临帖,也不摹经。早朝怎的这么久?还没散么?”

“回殿下,早朝已经散了。陛下颇觉不适,暂且躺下歇息。听说殿下正用功,不许微臣等打搅殿下呢。”

“用功”两个字,从蓝管家嘴里说出来,正直得不能再正直。脸皮厚如宋小隐,也不由自主面上一红。

“那啥,我去瞅一眼我爹。”走到门口,不想问独孤铣,于是改问李管家。

“李易呢?怎么不见他?”

“回纥使团今日午后启程出发,李大人刚出宫回府去了,预备代殿下给骨乞罗殿下送行。”

宋微才想起把客人彻头彻尾丢在家里,自己这个主人就没回去招呼过,亏得李易上心记着。不过这回情况特殊,再说一趟朝贡回纥使团实惠面子都不少,骨乞罗贤侄大概不会见怪罢。

走到皇帝卧室门外,却是青云迎了出来,低声道:“殿下,陛下刚刚睡着。”

宋微也放低音量:“那我瞧瞧就撤。”

青云将他引进去,室内站着好几个贴身伺候皇帝的内侍宫女,冲六皇子默然行礼,一点声息也无。恰巧宝应真人也在,两人相对拱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