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阿堵
独孤莅一听这话,急得几乎要哭。
宋微心想,独孤铣是有多凶残,把个儿子吓成这样。双手一摊,对小孩儿笑道:“许是记错地方了,不如你自己进来找?”
独孤莅抬腿就往里冲。独孤萦弯腰拖住:“仔细些,叫香槿和木槿跟你去。”说着,示意身后两名婢女跟上。
独孤铣到家前,这院子彻底做了打扫,之前伺候的婢女仆役都没留下。正房柜子里一卷字纸,自然无人知其下落。独孤莅带着两个婢女也没找到,婢女知道轻重,不敢乱翻,还出来请示大小姐。
独孤萦站着没说话。为这点事惊动庶母或者大管家,落人口实,端的不值得。跟爹爹求求情,或者干脆重头抄一摞,还省事些。
这年代有惜字纸的习惯,大户人家主子写的字,即便作废,也不会乱扔。宋微把手一挥,对秦显道:“秦大哥,不如请几位侍卫大哥都帮忙找找,找着了便让大公子带回去。”冲小孩挤挤眼,“这么点小事,当然没必要跟侯爷提。”
侍卫们纷纷帮着大公子找作业。独孤萦看一会儿,觉得还是自己靠谱些,与宋微打个招呼,轻提裙摆,领着两个婢女跨进院门。独孤莅见姐姐出马,立刻有了顶梁柱定海针,装模作样这里瞧瞧,那里瞅瞅,回头看见宋微手心托着粟米喂鸽子,不知不觉移动脚步,凑了过去。
终于,独孤大公子的作业找出来了,一边被姐姐拖着手往外走,一边恋恋不舍地回头:“宋哥哥,我明日还来看小拉和小丢。”
宋微笑着冲他摇摇手。
这一日独孤铣又进了宫,傍晚才回家。秦显汇报大小姐大公子撞见宋公子始末,他皱皱眉,没太放在心上。
皇帝明显近情近怯,连着两天跟自己打听个不休,却始终不提见面的事。独孤铣甚至想,皇上再这么事无巨细打听下去,只怕自己撑不住要把隐情全抖出来。先不管他认不认得回儿子,先认了侄儿媳妇再说。
晚饭前与儿女们见面,检查功课兼训话。几个月不在家,两个儿子都攒下一大堆字纸。独孤铣看见大儿子那里边有一摞卷得格外厉害,心知是今日许多人翻箱倒柜帮他寻出来的。只装不知,照常看过。他一向觉得这个儿子既没能遗传到自己的优点,也未能继承他母亲的长处,只希望后天严格训导,将来担起独孤家的重担。这会儿想起秦显的描述,不由就觉得这样的孩子一定很得某个人欢心,忽然发起愁来。
因为约了父亲跟宋微一起吃饭,没多少时间耽搁,最后叮嘱女儿带好弟弟便罢。独孤铣对自己这个长女的感觉很微妙。他根本不知道怎么养女儿,头几年有老婆,后来就交给了侍妾。反正宪侯府的嫡女,哪怕针线都不会拿,大字不识一个,也必定一生风光富贵。后来发现女儿很有长姐风范,便十分欣慰。儿子们学文,女儿很自然一起学,儿子们学武,女儿在旁边看,他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独孤铣的亡妻,是成国公宇文家的小姐,秀外慧中,仪态端方,当年京都贵族女子中首屈一指,很得丈夫敬重。独孤萦像足了生母。本来父女间就不亲近,因为这一点,越发不亲近。独孤铣曾经听给儿子授课的大儒夸赞女儿有悟性,当时就觉得,若老大是个儿子,情形也许会好得多。
晚饭摆在独孤琛住的南院,独孤莅平时跟祖父一起吃,今日被打发去了姐姐那里。而宪侯小儿子独孤莳,则跟母亲住在一块儿。
只有三个人吃饭,伺候的也是最忠心的下人,气氛宁静而温馨。宋微进屋先给独孤琛行礼:“宋微见过老侯爷,给老侯爷请安。”
独孤琛望见他的脸,呆了呆,马上露出笑容回应,和蔼又不失热情。
一顿饭吃得非常尽兴。独孤琛远比儿子随和,好相处得多。直到饭吃完,告辞回到自己住处,宋微还有种很不真实的感觉。
这就见完家长了?家长原来如此好见!这不科学。
宋微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问:“你父亲不知道……是不是?”
“暂时还不知道。慢慢来。如今家里我做主。”独孤铣安顿他躺下,亲了亲,道,“睡吧。我还有事要做。”
宋微觉得他脸色不太好,正要说话,却听他又道:“我跟秦显说了,小莅再来扰你,直接遣回南院去。”
宋微听他提起这茬,说多了彼此尴尬,只好道:“你既有事要做,赶紧走,别吵我睡觉。”
次日,独孤琛乘着肩與进了宫。
皇帝不等他下拜便拦住:“子玉,怎么样?”
独孤琛也很激动,稳了稳心神,望着皇帝道:“皇上,微臣觉着,这位宋微公子,与纥奚昭仪面目十分相像,尤其眉眼之间,极为神似。皇上见了,便知分晓。”
当年宋曼姬在宫中固然没有见过宪侯,独孤琛作为护卫天子安危的近臣,却在皇家狩猎场上见过皇帝带在身边的纥奚昭仪,印象深刻。
第67章 俯仰庶几无怨怼,轻佻乃尔见纯真
皇帝听了老兄弟传来的内部消息,哪里按捺得住,当即就要把人召入宫中,或者自己微服去侯府相见。独孤琛进宫之前,已经思量妥当,这时一条一条摆出理由,建议皇帝至少忍到新正初一百官朝贺之后。毕竟,只有几天就到除夕,宫中朝里,各种仪式活动不断,正是最为繁忙的时节。天子一举一动,皆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冒然行事,不小心走漏风声,回头再有关照不周之处,那可真叫终身遗恨了。
更何况,事有巧合,人有相似。万一……不是呢?冷静几天,也利于客观判断。只不过,独孤琛心中已然断定,即便宋微不是流落在外的六皇子,凭他那张脸,还有那个性情,得到天子青眼相加,已是意料中事。皇帝比他自己还要大三岁,兼且身体每况愈下,有这么个人留在身边,也算垂暮之年一点安慰。
毕竟久居至尊,皇帝很快镇定下来,冲独孤琛道:“就让那孩子依旧在你府里住着罢。听小泽说,早在前年去南边巡方的路上,他们就认得了,性情相投成了朋友。在你那住着,他大概也舒坦些。”说到这,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没想到,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可见冥冥中自有指引。子玉,我看小泽是个有福气的。”
皇帝这话意思可就重了。独孤琛忙不迭跪下,替儿子谢主龙恩,心中喜忧掺半。喜的是儿子这些年着实干了几件极得圣心的大事,如今年轻一辈里,最得皇帝看重信任的,别无他选。忧的是照这个趋势下去,来日新君上位,若心胸不够宽大,宪侯当如何自处?
太子禁足反思已有大半年,并无别的处置。大臣们渐渐也看出来,皇帝的态度,大概只是借此磨砺太子,说不定很快就要松口。父子之间龃龉既生,回复以往和谐关系是不可能的了。然而最能干的三皇子隶王因罪夺爵圈禁;二皇子性情狭隘,因幼年受过伤害,身体也不大好;四皇子心无大志,耽于游乐;五皇子原本最得皇帝宠爱,但因其与三皇子同为施贵妃所出,受母兄连累,圣眷大不如前。如此细数下来,哪怕太子有诸多不如人意之处,也还真没有谁轻易能够取代。
三公五侯八大世家陪着皇帝看了这么久,多数隐隐认可了这一点。毕竟,太子好歹是个熟练工,不至于把局面搞得太坏。
皇帝与独孤琛商量的结果,定了正月初三,宫中朝里各项活动结束,上下都正式享受新正假日的时候,微服出宫,去宪侯府逛一逛。
皇宫里忙着准备过年,宪侯府自是同样忙碌。有侯爷特意嘱咐,一应节庆用品,都由大管家亲自送到东院门外,交给秦显拿进去。面上的装饰摆设大管家主持置备,衣裳日用之类,则是宪侯那位相当于内管家的侍妾准备的。
秦显叫人把箱子抬进小厅,交给宋公子自己看。
宋微正好喂完了驴马,溜完了鸽子,于是翻检着几箱东西打发时间。有两箱都是衣服,只来得及做了冬天一季的,从里到外零零总总不下几十件。最好的料子和做工,满眼云锦流霞。另一箱子鞋帽配饰,光各色腰带就十余根,镶金嵌银坠玉掐丝,一片珠光宝气。最后一个小箱子,打开一看,许多瓶瓶罐罐,精致漂亮。宋微拿起来瞧瞧,又打开来闻闻,始终淡定的神色终于有了些许变化。
撇撇嘴,心想,宪侯这位侍妾好生贤惠。
发现底下还有个更精致的锦盒,遂将瓶瓶罐罐挪开,揭开盒盖。
这回他的表情终于碎裂,再也无法保持淡定。
盒子里赫然排着大中小三个型号一套玉势,纯白的羊脂玉雕成,莹光流动,一看就知不是凡品。
宋微低头瞅了一阵,拿起一支,入手细腻温润,成色毫无瑕疵,堪称玉中极品。
没想到宪侯府的内院,还有这等好东西。独孤铣他是知道呢?还是知道呢?
东西放回去,几个箱子原样封上。宋微手指敲着箱盖,心想,等过了年,就设法搬出去吧。至于这些东西……嗯,一件不拉,统统带走。说到底,都是钱么。那羊脂玉随便敲下来一块,就够普通人家吃喝好几年的了。
午后阳光不错,正是一天中最暖和的时候。宋微请侍卫搬了张长榻搁在走廊里,又搬出两个黄铜炭炉,一边一个,懒洋洋地躺着烤火晒太阳。
廊下种了一排冬青,远处假山下还有几株腊梅,明黄翠绿,虽然新春未至,已经很有几分春意。不过宋微觉得最好看的,当属侧面那几株海棠果。树叶早已掉光,果子没人吃,红艳艳一丛丛挂在枝头,小巧可爱。偶尔顶上还堆点儿没化尽的白雪,倒像是夏日里裹了奶油的樱桃。
躺了一会儿,宋微起身,在花园里转个圈,寻到一处适合做弹弓的枝丫,掏出小刀砍下。门口守着的恰是曾经帮他做雪滑梯的赵侍卫,宋微笑嘻嘻走过去,把树枝往他面前晃晃。这位果然上道,立即心领神会,叫同事顶班,转身出去,不大工夫,便替他找来了牛筋和熟牛皮。
府里没法射箭,玩弹弓倒是正好。
宋微道:“赵大哥,咱们多做几个,一起玩,还能比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