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晕想衣裳
发了家的屠户娘子现在是真不在乎这些东西,转眼就派发了个干净,一回身看见自己大嫂穿的还是几年前的旧衣,于是偷偷又给塞了一块绛红色的整料子,程安他娘刚要说话,程秀笑着冲她眨眨眼,程安他娘心领神会,很不好意思的赶紧把东西收了起来。
晌午的时候,女人们一起置备了酒菜,人太多,女人孩子在东屋里炕上地下的开了两桌,女人和小孩在炕上,像李龙李虎程平一样的大孩子在地上的桌子,李成奎和三个舅哥在堂屋里单开了一桌喝酒,一开始气氛倒是融洽,其乐融融的,可是酒过三巡之后,堂屋里却突然传来了哭声,细听之下原来是大舅。
“喝点酒闹什么?!这个没出息的东西!”姥姥已经吃完了饭,正坐在炕沿边喝水,这时一掀门帘就要出去骂他,大舅母吓得也赶紧下炕跟了出去,大舅家的二儿子程平也出去了。
堂屋里乱成了一锅粥,李怀熙扒着门帘的缝隙往外看,他大舅快五十岁的男人搂着李成奎哭得像个泪人儿,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控诉自己这些年的隐忍和委曲求全,直说得闻者伤心见者流泪,本来要骂他的姥姥也没办法,张罗着要把他抬到西屋床上去躺着,可是大舅不领情,一边哭一边叫喊着,“现在抬什么?!我大儿子被他娘赶走了啊!我死了都不能回来抬我了!啊……我谁也不用!我自己爬坑里去!我没本事啊!我留不住儿子啊!啊……”
李思思在炕上学,大舅说一句她在炕上学一句,李怀熙站起来给她塞了一个特大号的丸子,“闭嘴吧你,屁孩子,什么也不懂!”
61、家常
人说酒后吐真言,大舅这些年许是憋得狠了,坐在堂屋里搂着妹夫足足吐了一个多时辰的‘真言’,李成奎碍着情面也不敢动,坐得腰酸背疼,等到大舅哥终于被劝到床上休息的时候,他的腿都麻了,站起来踉跄了好一阵。
大舅的心结就是程安,一边哭一边唠唠叨叨,他惦记着程安的身体,惦记着程安在岳丈家是不是抬不起头,惦记着程安日后的营生,惦记着小孙女……
有了大舅这么一个搅局儿的,这顿饭全家吃得都不舒服,李怀熙是知道程安近况的,听到大舅念叨程安就出去跟着劝,可是酒醉以后的大舅理解能力下降的超乎想象,你说东他说西,你说猴儿他说鸡,气得李怀熙最后不劝了,直想拿旁边的茶壶给他一下子!
不过李怀熙说的话旁边的人倒是全听清楚了,程安身体养好了的消息让大家尤其高兴,大舅母拉着李怀熙接连问了好几遍,要不是李怀熙能够确定女人们滴酒未沾,他还以为大舅母也喝醉了呢。
大舅躺在西屋床上还是不消停,一会儿要喝水,一会儿又要吐,大舅母带着程平在里面照顾着,二舅和三舅一脸凝重,坐在堂屋跟李成奎商量,打算初六的时候一起去一趟严家,中间撮合撮合,慢慢的再让两家走动起来。
当初虽然大舅和大姨两家弄得很僵,但这三家一直保持着中立,如今也还能说得上些话,尤其是李成奎家,这两年由于小辈们日益亲近,严世贵待这个妹夫还是很客气的。
男人们一边商量一边叹气,要说起来,这件事其实程严两家是半斤对八两,谁也没占着多大的理,一开始确实是程安他娘做得不对,可这严世贵两口子做得也不对,即使长辈有错,逢年过节的也应该让两个小辈带着孩子回家来看看,程家开不开大门是他程家的事,小辈们的孝道不失。程安和严樱是一对软弱糊涂虫,恐怕这些事是想不到的,可小辈们想不到,严世贵那样的人精应该是想到的,这样不闻不问的,把女儿女婿弄成了外人口中趋炎附势的白眼狼,其实他严家的面子也不好看,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
女人们坐在东屋炕上也是长吁短叹,二舅家的大儿子去年议亲了,也起了新房,程平比李龙还大一岁,按理也早到了议亲的年纪,可他们家没房子没地的,兄弟姐妹又多,名声也不太好,至今没有媒人上门,大舅母虽然嘴上不说,但也是着急,无奈远近的媒婆都不敢应承她家的婚事,所以就耽搁了下来。
程秀是嫁出来的女儿泼出来的水,有心帮忙但也不敢强出头,两个嫂子都不是省油的灯,屠户娘子近些年日趋稳重,白天的时候只跟着长吁短叹,半句不多说,待到晚上夜深人静才悄声和李成奎商量,“成奎,我想帮帮大哥他们,要不然我有点儿过意不去,当初要不是大哥做主让我嫁了你,我们娘俩兴许早就饿死了。”
李成奎明白媳妇的心思,在黑暗里把人往怀里搂了搂,轻声抚慰着说,“大过年的,说什么死不死的,咱们一家都长命百岁的。想帮就帮吧,初六我和二哥三哥去趟严家,帮着说和说和,你和四儿去趟大哥那儿,不就是没钱盖房子吗?先借他们一些,咱们家也不急用,你问问程平有没有什么打算,咱家的小子们打算开春在余川再开个买卖呢,让他过来和三儿他们多联络联络,在家种地能有几个钱?帮得了他们一次也帮不了一辈子,这救急不救穷,还是帮他们自己找点营生才是正途。”
“也是这个理儿,”程秀也同意丈夫的话,“咱家这房子前前后后的花了不下一百两,现在工钱倒是便宜了,可是料钱涨了,再怎么省也得七八十两,要是靠土里刨食,十年八年他们也还不起,大哥家一共就十几亩地,家里干活的人也够用,程平出去赚几年钱倒是不错。”
两口子商量了半宿,第二天又跟姥姥商量了一下,姥姥对大儿子家的困境也是有心无力,听了女儿女婿的打算很高兴,没什么不同意的。等李成奎出去以后老太太拉着女儿的手笑,“闺女,你这可真是几辈子才修来的福分啊,这不光是你的福分,也是咱家人的福分!这成奎可真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人。你们俩过了这么多年了,娘也不怕跟你说实话,你别看当初娘劝你嫁,其实当时心里也替你难受着呢,他那个模样比起怀熙他亲爹差着十万八千里都不止,打马都跟不上,娘嫌他丑。可你哥说他是个好人,家境又殷实,娘就想着啊,只要能让你们娘俩吃上饱饭就行啊,别的都算了。现在娘才真是庆幸啊,幸亏让你嫁了,男人丑了俊了的都无所谓,关键是得有本事,心疼人,那严世贵和你大姐成亲这都多少年了,多一分都没往外拿过,小妾纳了一个又一个,哪像成奎这样好的!”
程秀抿着嘴偷偷地乐,她这做媳妇的比别人可清楚多了,外面那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好处多着呢,哪只这一星半点儿,她也没觉得自家男人丑,在她眼里,李成奎不过是黑了一些而已,浓眉大眼的,不比李怀熙他爹差。
初六一大早,李家人吃过早饭就兵分几路分头行动了。李成奎和二舅哥、三舅哥一起去严家说和,程秀和李四、姥姥、刘全去大舅家‘雪中送炭’,李家剩下的哥仨一起去先生家拜访,最后,偌大的院子只留下肥猫一个看家,可惜,这家伙从早上睡到中午,从中午又睡到下午,一直到家人都回来了才睁眼。
屠户娘子给兄嫂送去了一百两银票,这笔钱在铜鼎镇这个地界,连盖房子带下聘礼都够了,程平初三来拜年的时候也听说了李家兄弟的打算,他其实也有心出去闯一闯,只是当时脸皮薄,不好意思张嘴,后来大舅闹起来,他也没再找到机会细问这些事儿。
李怀熙对程平的印象很淡,反正回去也要雇伙计,他也不在乎是不是家里人,坐在榻上翘着二郎腿说,“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二哥说过完年和我一起走,让他收拾收拾也一起走吧,还有谁要去就一起,省得以后麻烦。”
程氏看着小儿子一副小掌柜的样子觉得好笑,一点他的小脑门,笑着说,“你有多大的买卖,口气倒是不小,没有别人要去,就程平一个,那是个好孩子,第一次出远门,你们照顾着些。”
李怀熙被他娘点得直往后仰,勉强重新摆好了姿势,表情越发像个黄世仁,“比我们都大,要谁照顾?要是需要照顾,不如留在家里踏实。娘,你可得把丑话跟大舅家提前说好了,我可不是让他过去白捡钱去了,吃苦出力的地方多着呢,就是刘全在客栈开张之前也要瘦上十斤,他要是想着比在家种地轻省,那就趁早收了心思,免得到时候后悔。”
“这些事儿你大舅他们都明白,你姥姥不是跟我一起去的嘛,该说的你姥姥都说了,不能给你们添什么麻烦。”程秀坐在炕上说着,越发觉得自己小儿子一副冷心冷情的样子可爱,刚想把儿子叫到身边,李成奎从外面带着一身寒气走了进来。
“他娘,你出去看看吧,成业媳妇过来了,四儿把他们家小五打哭了。”
外面的李四回来不大一会儿的功夫就把本家的一个小男孩打哭了,现在人家娘亲找上门来,李成奎一个大男人应付不来,只能回来搬救兵。回手一巴掌拍掉了小儿子的二郎腿,李成奎笑着说,“坐没个坐相,你把严礼表哥怎么气着了?你大姨说那孩子从咱们家回去到现在都没个笑模样,过几天你去看看他,道个歉,好好的表兄弟闹什么别扭。”
李怀熙翻着白眼,对此很不以为然,“那是他自己小心眼儿!我不去哄他,又不是小媳妇。爹,我大姨夫怎么说?”
李成奎拿起炕边小炉子上烧的热水,一边泡茶一边说,“能怎么说?早就算计着我们能去呢,无非就是说两句,替女儿出口气,程安偷偷告诉我,说他丈人把十五的节礼都准备好了,两家就差我们这几个搭梯子的呢。”
“我早就说过大姨夫厉害,明事理。”
“哼,明事理!我都替他累得慌,算计来算计去的。”李成奎泡好了茶在儿子旁边坐下,李怀熙立刻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了他爹身上,二郎腿是不翘了,可是没骨头的样子还不如之前好看。
李成奎也不嫌沉,一边支撑着儿子一边喝茶水,李龙从外面进来,递给弟弟半块烤白薯,笑着说,“坐没个坐相,爹,您净惯着他。”
李怀熙抬眼看了一眼自己大哥,懒洋洋的说,“跟咱爹说得半字不差,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是李家的大儿子呢!”
李龙在另一边坐了下来,剩下的半个白薯被蹦蹦跳跳的李四要走了,李龙弄了一手的黑,半口没吃着,笑呵呵的也不心疼,弹了李怀熙一个脑崩儿说,“坐好了吧,你还以为你像原来那小猫似的一小块肉呢,昨天晚上打花牌,一直靠着我,压得我胳膊都麻了。”
李怀熙不愿意动,靠着他爹说,“爹要是麻了,我给爹揉。”
李家三儿的无赖全是家里父兄惯出来的,于是该怎么坐着还怎么坐着,爷几个在屋里说说笑笑,这时,李成孝袖着手从大门口走了进来,一张比李成奎还黑的脸彻底黑成了锅底,进门以后哭丧着脸,很破坏气氛的对李成奎说,“咱姑姑昨晚上没了,上午丁家的人来报丧,你们家门叫不开,就让我转告了。明后天都是哭灵的日子,停三天,初九早上下葬。”
李成奎闻言一下愣住了,张了半天嘴才问,“好好的怎么就没了?没听说有什么大病啊!”
李成孝唉声叹气的坐了下来,端起李怀熙给倒的茶也不喝,滴吧一下,围着眼圈打转的一滴眼泪掉进了茶杯里,“没啥病,就是摔了一跟头没起来。这年前年后的阎王爷就爱拉人去凑热闹,年前这十里八村的就拉走好几个老头老太太了,年后又拉走了不少,咱们姑姑那老太太平时多精神啊,说没就没了。”说到这里,李成孝抬头看了一眼自己弟弟,语带羡慕地继续说,“你还有个丈母娘,珍贵着吧,福气啊!我可是啥都没了,逢年过节的连个磕头的活人都找不着了,咱爹倒高兴了,他们兄弟姐妹在地下可是齐全了。”
李怀熙没想到自己大伯还有给人磕头的瘾,不过设身处地的转念一想,不得不承认这种感觉确实挺难受——所有的父辈都走了,从此以后再没人用看孩子的眼光看着你,单这一项就挺让人受不了。
李家老姑奶奶已经七十二岁,也算是寿终正寝的喜丧,李成奎两口子第二天换了一身素色的衣服过去奔丧,李龙李虎也一起去了,本来李怀熙也应该去,可外面下着大雪,驴车没有车厢,李成奎念着小儿子小时候的大病,始终担心他身体弱,怕他冻着就没让去。
出门前程秀怕亲戚挑理,张罗着给李怀熙找厚衣裳,李成奎难得的和自己老婆唱了反调,并且振振有词,李成孝家两口子坐自家驴车一起过去,三个孩子一个都不去,自己家只是两个小的不去有什么关系,反正老太太活着的时候也没见过李怀熙,现在人死如灯灭,去不去的更无所谓了。程秀也心疼自家孩子,于是也就算了。
家里人呼呼啦啦的一下子走了大半,屋外又是寒风呼啸,李怀熙只能百无聊赖的躺在床上看书。下雪天屋里光线不好,看着有些累,李怀熙看了一会儿就放下了,他倒是有心想出去打一会儿拳,可冬练三九这种事儿,姥姥和他娘向来都不允许,这时外面姥姥出门拿柴火准备做午饭,风大,姥姥一边走一边咳嗽,李怀熙忽然一翻身坐了起来,皱了皱眉,站在门口喊刘全,“刘全,进来给我磨墨!”
刘全这次出现得非常快,他在正屋被李四蹂躏得烦不胜烦,又不能反抗,于是李怀熙略带一些不耐烦的召唤在他耳朵里也成了天籁,顾不得雪天路滑,连滚带爬的就冲进了东厢房,十分殷勤的问,“公子,你要练字?”
“我要给姥姥想一些进补的药膳食谱,多研些墨,一会儿我写完了你帮我订成册子,这几日先把里面的字让四儿认全了,咱们不在家,只能靠那个丫头片子了。”
刘全一听李四的名号就苦了脸,李龙一心苦读书,李虎没耐心,李怀熙更是甩手掌柜的,这教李四认字的差事自然还是他的,一想到正屋里的那个混世魔王,刘全就头皮发麻,现在的李四完全看不出当初那个脱毛猴崽子的样子了,三岁之前偶尔还会有些小病小灾的,过了三岁,就好像金刚附体了似的,一天比一天壮实,如今村里像她那么大的孩子,就是男孩也要比她矮上半头。
李怀熙等刘全研好了墨就又把他打发出去给姥姥帮忙,刘全还没迈过厨房的门槛就被李思思看见了,小姑娘震天动地一声吼,刘全赶紧拐弯回去接着受蹂躏,姥姥中午只是下了几碗面条,不用他帮忙。
李秀才中午吃完了面条就闭门不出了,一下午殚精竭虑耗神无数,一边写一边深感自己太过托大,之前还让刘全一会儿过来装订成册,写起来才知道自己是吹牛。写药膳食谱不比写那些锦绣文章,不能凭空杜撰,家里的医书全被找了出来,摊在桌子上东一本西一本,食物药物之间的相生相克、相辅相成关系错综复杂,又要考虑到时令节气对人体的影响、食材获得的难易程度,李怀熙一下午觉得头都大了,到了晚上他爹他娘回来的时候,他也只是刚刚完成了他‘恢弘巨作’的头一篇——春季养生食谱,只有区区的几千字。
哭灵是个力气活儿,李成奎哭了一天也觉得有些头疼,靠着榻上的软垫一杯接一杯的喝水。程氏倒还好,她是继室,嫁过来的时候老姑奶奶已经岁数大了,喜酒都没过来喝,她只是后来逢年过节的拜见过两次,和这个姑奶奶本来就不是很熟,如今哭得太过反而惹人笑话,所以这一天一直在后院帮着几个女眷扎些纸马一类的东西,倒并没有累着。
初九早上才下葬,李成奎两口子作为嫡亲的侄子侄媳还要再去哭两天,李龙李虎两个小辈明天不用去了,只需要在初九早上去送葬就可以了,两个小的依旧不用去……李怀熙听了一会儿家里的安排,见没自己什么事儿就起身回自己房间了,临走的时候还把开水壶也一并带走了。
李家人难得看见自家三儿这么勤奋刻苦的样子,比当初考童试的时候还用功,李怀熙忙起来的时候不愿意让人打扰,李成奎就问刘全,等听刘全说完了李怀熙的打算,全家人都惊讶了,尤其是姥姥,她一下午只道外孙在用功,不想竟是为了自己,激动得老太太当场落了泪,直说没有白疼这个外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