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发呆的樱桃子
那个时候,孙见月刚刚生下小女儿纪云雪,大女儿纪云霰也不过三岁左右,听眼前人说出这样的话,她不过是轻轻一哂,答道,很好,这个理由很好。
殷家大小姐当然不可能纡尊降贵,嫁到豫章这个小地方来,纪渊自然是要去倒插门的,想也不可能带着两个女儿去。
于是,孙见月抱着女儿回了娘家。
孙家皆是性情和善柔顺之人,并没有人对母亲被休回家这件事说三道四。母亲也认了这件事,只当从未嫁过,守在屋中,安心教养两个女儿。
在记忆中,纪云霰从不记得母亲曾向自己说过关于父亲的不是,每当她问起父亲时,母亲的态度总是淡淡的,仿佛从没遇见过这个人一样。
纪云霰很早就懂事了,常帮母亲照顾妹妹,纪云雪也很亲这个姐姐,只要一看到纪云霰,一张漂亮的小脸就笑得灿烂无比,叫人心软。她总喜欢用刚长出一点点乳牙的牙床小心翼翼地磨纪云霰的手指,等到后来长出牙齿后,她也就不舍得咬姐姐了,只愿意伸出肉肉的小藕节似的胳膊让纪云霰抱。
很快,三年光阴过去。
也就是在纪云霰满六岁,纪云雪刚满三岁的那个年夜,陡变顿生。
孙见月毕竟是被休回家的,年节时分亲戚往来走动,她现身的话怎么都会有些尴尬,因此这几年,她都是和两个女儿留在屋内用年饭。
孙母到底是心疼女儿,除了惯例的年菜外,额外多送了一份金银饺子。
纪云霰心疼母亲和年幼的妹妹,就故意说自己胃里满得很,不想吃饺子,眼巴巴地看着母亲和妹妹分了那盘饺子,小小的心里满是温柔和满足的情绪。
但是,不出半刻钟,母亲和妹妹就先后栽倒在了饭桌前,浑身抽搐,七窍间黑血奔流。
纪云霰吓傻了,她拼命去晃母亲,却惊惧地发现,母亲竟已经气绝身亡。
守在门口的侍女听到里面的动静,推门一看,直接吓得哭出了声。纪云霰含着泪对她吼:“去找家主和夫人!”见人傻住了,她发力狠狠推了一把侍女,用变调的哭腔喊,“快去啊!”
侍女惊慌失措地离开了。
妹妹胃小,只吃了两个饺子,趴在桌子上,气息微弱地哭喊着姐姐我肚子疼。纪云霰甚至连擦眼泪都顾不上,背起妹妹,踉踉跄跄地往医庐跑。
孙家向来待下人宽厚,年节一至,下人也被派发了年饭,那些小厮和侍女一个也不见,纪云霰只能独身一个背着纪云雪,在漫天飞雪中拼命往前跑。
一个三岁孩子的分量,对一个六岁孩子来说实在是太沉重了,纪云霰小小的身体一次次栽翻在雪地里,又一次次强忍着疼爬起来。朔风割动着稚童的脸颊,也把她的声音冻得打颤:“云雪,小雪,等一等……姐姐很快就到了,姐姐跑得很快,姐姐,姐姐带你去看大夫……不疼了……”
背上的纪云雪渐渐地不再呻吟,她乖巧地趴伏在纪云霰背上,伸出稚嫩的小手掌,摸上了纪云霰的脸颊,细小的声音像是从梦中传来:“……姐姐,我不痛了。你不要怕。”
说完,那只小手从她脸上滑落,落在了纪云霰的肩膀上。
纪云霰一点都没有发现,她以为小家伙是睡着了。
睡着了真好,睡着了就不会疼了。睡完一觉,大夫就能把她治好了,明天她就又能抱着自己喊姐姐了。
真好。
……
谁也不知道那份金银饺子里的毒是谁下的,就像谁也不知道,为什么纪云霰会在小小年纪就离开孙家,到展氏去修习术法。
或许只有纪云霰本人能清楚自己的目的。
虽然母亲从未说过关于父亲的事情,纪云霰也从别人那里零零星星听来了些。
她怀疑是那个把父亲带走的女人下的毒手,因为除她之外,向来性情淡泊的母亲没有和任何人结过仇。
……只是她没有证据。
所以,她想要自己能变得强一点。
至少,至少,以后在重要的人受伤的时候,她能稍微跑得快一些。
于是,她成了展氏有史以来第一个只修习硬骨功法的女子。
硬骨功法修行起来艰苦卓绝,更何况她是在六岁之后才开始修习,要把自己的骨肉生生炼成一件兵器,谈何容易。
但她做到了。
不仅做到了,她还成了展家主的左膀右臂,成了他最得力也最年轻的入室弟子。
她天生就都打理繁杂事务的才能,办事面面俱到,从不拖泥带水,展家主甚是欣赏她,有大事小情都愿意交给她去做。
她处事干练利落,又受家主倚重,不少展氏弟子都对她格外尊敬,但也有例外。
纪云霰经常会碰到一个与她年岁相仿的少年,放浪形骸地趴在墙头、树上或是屋顶上对她打招呼:“哟,我家小云霰就是能干啊。”
纪云霰仰头望他,无奈地笑:“汝成,下来。”
展懿还是很听纪云霰的话的,每在这时总会乖乖爬下来,就是那张嘴怎么都闲不住:“云霰,你笑起来真是好看。怎么不多笑一笑呢?”
纪云霰盯着展懿,摇了摇头:“汝成,你何时能学方解那般稳重?”
展懿夸张地举起了双手:“枚弟?别别别,你饶了我吧!”他揉揉自己凌乱的长发,笑道,“再说了,枚弟哪有我会逗人开心?”
展懿对自己有什么心思,纪云霰再清楚不过。
只是……自从六岁开始,她的胸腔里就生了一颗冷心。
她的梦里时常会出现那个年夜的雪地,想到那只无力地垂在自己肩膀上的小手,所以,她没有心思去想这些多余的事情。
……直到那次,纪云霰受展氏家主之命,到上谷乐氏去送年节礼品。在乐家主那里,她见到了一个正在上谷休养身体的、面色苍白的中年男人。
他脸上带着常年缠绵病榻的倦容,却没有久病之人的戾气,眉眼间尽是柔和温暖。他像是招呼自己的女儿一样,对单膝跪地的纪云霰温柔道:“地上冷得很,别跪着了,小心过了寒气。”
展乐两家世代交好,乐家主自然是认得纪云霰的,他微笑着对纪云霰道:“云霰,还不谢谢殷家主。”
纪云霰本欲起身,一听到此人名号,动作猛然一凝。
殷汝成,乃殷氏家主。
家族为其订下婚约,其妻在诞下次女后体弱身亡,在丧妻之后,他将近二十年没有再娶。
很巧,他的名,和展懿的字一模一样。
纪云霰稍定心神,抬起头来,对殷汝成粲然一笑,眼中似有星光摇落:“纪云霰见过殷家主。”
殷汝成猛然一愣,他呆呆地盯着纪云霰看了半晌,才像是做错了什么事一样,猛地低下头,有点羞赧地轻咳一声:“好。”
……从那时起,纪云霰就为自己找到了报仇的门路。
时间回到现在。
她甩手把殷青青甩砸在了一边的廊柱上,目光仍然停留在那条来回拉锯的战线上,连看都懒得多看她一眼。
“指天”重新盘踞回她的手腕上,它有灵性,相比于刚才的暴烈如火,它现在温柔得像是在抚摸情人的手。
殷青青摸着喉咙呛咳半天才缓过神来,哑着一条嗓子破口大骂:“我父亲把殷氏交与你,就是被你迷惑了心神!!他真是糊涂!真是糊涂啊!”
纪云霰听着越来越近的杀伐声,冷声道:“就算是迷惑了,那又如何?”她低下头,“你们这些要献龙脉于人,想求一条活路的人给我听好,汝成把殷氏交给我,我便要守好。任何要坏我亡夫遗志之人,我即时杀之。殷青青,你也不例外。”
第145章 汝成(三)
可只是话音刚落的工夫, 白露殿的门就再次洞开。
一个苍老的怒声在纪云霰背后愤懑地响起:“纪家主!老朽尊你一句家主, 但请你不要欺人太甚!是谁给你的权力将我们幽禁在此?是谁给你的权力拉着整个殷氏陪葬?”
纪云霰站起身来, 不卑不亢地对长老道:“殷三长老,言重了。亡夫殷汝成临终前,将整个殷氏和龙脉一并托付给我, 嘱托我要让殷氏兴盛不衰,永行正道。把龙脉交给魔修,并非亡夫所托, 所以恕纪云霰不能听从。”
殷三长老拂袖冷哼:“究竟是为着你的私心, 还是为着殷氏前途,纪家主心里清楚!你当初嫁入殷氏, 存了何等腌臜心思,别人不清楚, 老朽可清楚得很!”
好容易缓过一口气来的殷青青此刻也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直着脖子嚷嚷起来:“没错!你就是因为私仇, 要借魔修之手毁了我殷氏全族!为了殷氏周全,你最好乖乖交出龙脉……”
纪云霰根本没给她把话说完的机会。
她手掌一个翻覆,指天猛然甩出, 一鞭抽在了殷青青脸上。
这一鞭子毫不留情, 纪云霰足足用了六分气力,殷青青一声尖叫,捂着脸颊痛得倒地打起滚来。
殷三长老勃然变色:“纪云霰!你一个外姓之人,怎敢对殷家子嗣如此无礼!”
纪云霰却看也不看眼前的殷三长老,对殷青青冷声喝道:“你究竟是想保殷氏周全, 还是保你自己的性命周全?数千殷氏弟子在前方激战,死伤无数,到底是为着我纪云霰,还是为了殷氏的百年基业?殷青青,你若是真有本事,不必在此饶舌,到前方去跟那些浴血奋战的弟子们说,让他们向魔修投降便是!”
殷青青一时语塞,不知如何诡辩,纪云霰也不欲多和她废话,令道:“这是第二遍警告,给我滚进去。我不会再警告你第三遍。”
见纪云霰如此张狂,殷三长老冷哼:“那纪家主是不是也想让我滚进去?”
纪云霰转向了殷三长老,唇角张扬地一挑:“没错,包括您。”
殷三长老猛然睁大了眼睛:“你敢!”
纪云霰盈盈笑道:“我当然敢,不过我稍稍会客气些。”她扬起右手,对侍立在身后的几个殷氏弟子下令,“请殷长老进殿。”
几个年轻的殷氏弟子只犹豫了一瞬,便齐齐应了一声是,一个身材高壮的少年直接将殷三长老扛在肩上,不顾他的震愕和叫骂,大步往殿里走去。
世界终于安静了,只剩下了不间断的砍杀声从远方传来。
纪云霰依原样坐回原处,解下腰间紫铜酒壶,饮了一大口,抹去唇边酒液后,她仰头看向逐渐高升起来的太阳。
——“交出家主之位”。
——“交出龙脉”
——“这原本都是不属于你的东西”。
类似的指责,自从她的身份曝光以来就是家常便饭,她都听腻了。
那日,在殷汝成和纪云霰的婚礼上,纪渊发现岳父要娶的女人竟是自己的女儿,面色剧变,失态打翻了面前的碗盏,引起殷青青的注意。
数年前,殷青青就因为父亲不同意自己与纪渊的婚事,和父亲大吵一架,负气别居他所,对于父亲这次续弦,她也不甚关心,甚至不知道新娘子的名字。
……因为她太清楚父亲的身体了。
自从某次修炼出了岔子后,殷汝成的身体便每况愈下,就连行动都需有人搀扶,就算娶妻续弦,也无法再行男女之事。殷青青不必担心会多出一个弟弟来,与自己争夺殷氏家业,她又何必关心父亲要娶什么样的女子。
但是,当她从颤抖不已的纪渊口中得知纪云霰的身份时,她几乎要疯了。
……自己丈夫的女儿,嫁给了自己的父亲?
……这不是挟私报复又会是什么?如果让纪云霰得逞了,还会有自己的好日子过吗?
不仅殷青青这样想,大半殷氏族人也都如此认为。
时年十六岁的纪云霰,嫁给了年近五十、垂垂病矣的殷汝成,图什么?难道当真是因为心悦其人,到了非嫁不可的地步?
对那些闲言闲语,殷汝成却不在意,即使是在殷青青回过味来,大闹婚礼之后,面对着满堂尴尬宾客,殷汝成依旧笑得如沐春风:“我愿与爱妻纪云霰,生生世世,永结同心。”
早在初始,纪云霰就担心殷汝成会调查自己的家世,所以稍稍动了些手段,把自己的身份调换到了另一个纪氏之中。
可在殷青青当众捅破自己的身份时,纪云霰注意到,殷汝成的面色几乎没有任何波动,她心中就明了了三四分。
在两人当众行合卮礼时,纪云霰低声问:“你早知道了,是不是?”
殷汝成多年卧病,连续半日的庆典,透支了他大部分的体力,他一头虚汗,却仍是满眼温柔地注视着纪云霰,反问:“难道因为你是豫章纪氏的女儿,我就不喜欢你了吗?”
谁都知道这不是重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