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发呆的樱桃子
温暖的气息有些急促地喷吐在江循的前胸,但她的鼻尖却冻得通红,顶在胸口,那丝凉意也随之沁入了江循的肺腑间。
江循听到她讷讷道:“哥哥,循哥来梦里找我了。他要我为他偿命。”
江循:“……”
应宜声说得不错,秦秋一辈子都不会忘记江循,在枫林中的选择,将成为她一生挥之不去的梦魇。
江循将小家伙抱入书房,放在自己的大腿上,用属于秦牧的右手,把她扣错位的外袍纽扣一粒粒解开,又一粒粒系好:“循哥他那么疼你,不会到你梦里吓唬你的。”
秦秋的眼睛宛若天外的星辰,在他怀中闪亮:“真的吗?”
江循笑着摸她的后脑勺:“当然是真的。”
秦秋垂下了头:“哥哥说谎。我害死了循哥,循哥一定恨透我了。”
江循无法解释,索性闭上了嘴,继续抚摸她的头发。他的指尖燃起了一道光,这道光没入了秦秋的头发,一丝丝渗透入她的后脑之中。
秦秋根本察觉不到,赖在江循的怀抱里,纤细的手指捏着他胸前的衣服,一言不发。
一侧明亮的桐油灯爆出了一朵灯花,轻轻的一声响动,便惹得她身子一颤,靠江循靠得更紧了些:“哥哥,你不能离开我。”
江循用额头抵在她浓密漂亮的黑发间:“当然,哥哥陪小秋一生一世。”
他用右手握紧了秦秋发凉的小手,同时,左手缓缓地将那一点流转的光芒完全推送入她的体内。
随着那道光芒的消散,秦秋打了个哈欠,小脑袋抵在了江循怀里,一点一点地打起瞌睡来,说话声也变得含含糊糊:“哥哥,我想睡了。”
江循低头看着小宠物似的秦秋,温柔道:“睡吧,睡醒了就好了。”
秦秋的睫毛微微颤抖着:“循哥又要到我梦里找我了。我要对他说多少对不起才能补偿他呢?”
江循笑了笑:“循哥更想让秋妹把这件事忘掉,忘得一干二净,永远不要想起来。”
是的,忘掉。
应宜声说过,秦秋一辈子会记得这件事,她选了秦牧生、江循死,这样大的包袱,尚年幼的秦秋不应该背负。
这些日子,江循查遍古籍,总算找到了一个可以清除人部分特定记忆的忘忧之术。
江循抱着娇小可人的秦秋,哄婴儿似的轻轻摇晃着她的身体,含笑重复了自己的话:“睡吧,睡醒了就好了,睡醒了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她不会再想起那日在枫林里发生的一切,即使想起,也会是模模糊糊。因此,江循于她而言,只是一个很好的玩伴,可惜后来被人杀掉了,至于怎么被杀,如何被杀,她无需再记得那般详细。
江循拥抱着秦秋,望着小轩窗外的明亮月光。脑海中,秦牧的声音响了起来:“小循,你也可以试试的。那个忘忧之术还能修改人的部分记忆,我把我的记忆同你融合在一起。你使用过后,或许可以好受些。”
江循有些自嘲地笑开了:“不必了。我用了你的脸,用了你的身份,我不想连记忆都变成你的。”
秦牧自知失言,不再吭声。
一切就这样顺利过渡了,秦牧的一切,都顺理成章地变成了江循的。
阴阳、父母、秦家唯一继承人的身份。
江循也没有因此太拘束自己,他依旧照着自己先前的习惯和爱好行事,他甚至希望秦道元或是什么人能早早发现自己是个冒牌货,自己也能解脱了。
然而,没人发现,只有秦秋偶尔会抱怨一句:“哥哥,你现在跟循哥越来越像了。”
……是的,所有人都以为秦牧是受到挚友死去的打击,而故意把性格向挚友靠拢,以此来纪念亡者。
很合理的解释。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着,外界的消息不断飞进来:五仙派合围了应宜声,一番缠斗下,应宜声被缉拿回了朔方殷氏,严加看管;应宜声意图逃狱,被当场击杀;有个名为“钩吻太女”的妖女现世,是应宜声的忠实拥趸,多行恶事,搅得各门各派不得安宁,等等。
对于这些消息,江循麻木得就像一个陌生人,就连应宜声的生死,他也不想关注。
这种麻木起源于他心中盘桓的不真实感,偶尔醒来时,看着铜镜中映出的容颜,江循甚至一时难以分清自己是谁,更别提去关注别人的事情了。
直到冬季再临,大雪纷飞的某日,秦秋到山下游玩,捡回了乱雪。
他从这个流浪的异域少年身上找到了昔日自己的影子,一个从人界闯入仙界的外来者,懵懵懂懂,又天真纯善,江循看着就觉得心中喜欢,于是把他留在了自己身边。
三年后,江循十二岁,依照世家之约,前往曜云门修习课业,到达曜云门的第一日,殷氏家主纪云霰举办了一场盛宴。
在席上,江循与宫异再次打上了照面。
三年前的枫林截杀事件过后,宫异便留在了玉家,由玉家照管。当年粉雕玉砌的小团子已经褪去了稚嫩的容貌,但灭门之事,在他的眉眼间留下了难以抹消的戾气,也因为当年的枫林截杀之事,两人之间无形间生了一层龃龉,每年的茶会,宫异都不和江循说话,只闷闷地坐在玉邈身边,连看都不看自己一眼。
当然,今日也不例外。
直到现在,应宜声还有着一批忠心耿耿的拥护者,那钩吻太女便是其中最著名的一个,她曾试着暗杀宫异,却未能成功,自此后,宫异的一饮一食都要严加验看,每次都要由明庐亲自验毒,确认无问题后才敢入口。
明庐先把宫异面前的菜一一试过,又斟了一杯酒,饮下试毒,江循在一边看着,想着今后既是同窗,天天相见,总不尴不尬的也是糟心,索性提起了自己已经喝过一口的酒壶,走到了宫异的桌案前主动示好:“宫公子,若是怕酒有毒,我们交换酒壶便是。”
说完,他就提走了宫异的酒壶。
宫异也没有答话,只注视着他的背影发呆。
……这么多年过去,秦牧变了。
是啊,应宜声是冲着自己来的,江循的死,和自己脱不了干系。枫林截杀那件事情后,他怎么还能指望秦牧还像以前那样温柔地对待自己?
想到这里,宫异心情更差,只闷头喝酒。
纪云霰酿的酒色香俱佳,入口一线润喉,江循不知不觉也喝了很多,很快酒力上涌,焦渴难耐,只能提前宣告离席。
他下令不准乱雪尾随,乖乖在白露殿等候自己,随即便敞开了衣襟,在夜色中随意奔走,他浑身燥热难耐,胸膛有如火烤,酒意分散了他的注意力,当他独身一人走到波光潋滟的池水边时,他脚下一个不稳,跌翻在了地面。
他浑然不觉,自己的右手隐隐地发出了些亮光,不受自己控制地举起,按在了他的后脑上。
一阵微光渗入了他的后脑,慢慢洗刷修改着那些根深蒂固的残酷回忆。
三年前,江循翻阅典籍,查找消除记忆的方法时,秦牧也看得一清二楚,从那时起,他就把这方法暗记于心。
——既然小循不愿自己的记忆被秦牧的记忆替代,那自己就为小循再造一段记忆。
——等再次醒来时,小循只会记得,自己是个小小的修士,修炼失误后,不慎与秦家之子置换了身体。什么戏院惨案、洗骨伐髓、枫林截杀,统统与他无关。他还会是那个机灵、快活而嘴花花的少年。
——现在是最好的时机了,离开了父母,来到了新的环境,除了小秋外,没人会熟悉小循。小循现在又醉意上涌,根本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小循,至少,至少我要把欢笑的能力还给你。
秦牧积攒了三年的灵力,一夕用尽,不过,他总算实施了自己策划三年的计划。
那人醒来了,那睁开的双眸间一片澄澈,他缓缓从地上爬起,张望四周,仿佛不能接受现实,一炷香之后,他才默默爬起身来,做贼似的朝后花园小步溜去。
秦牧有点担心,实在没能忍住,脱口问道:“你要去哪里?”
江循吓了一跳,马上蹲地,三百六十度环视四周。看到他紧张兮兮的样子,秦牧觉得很抱歉:“对不起,我吓到你了吗?……小循?”
江循喘了两大口气,才调匀了呼吸,小心翼翼地问:“你在哪里?”
秦牧只能极力地把嗓音调到最温和:“我在你的右手,你还是不舒服吗?”
记忆被全盘篡改的江循自然不记得秦牧,且被脑海里回响的声音吓得不轻,但他还是鼓起勇气,问:“……怎么称呼?”
秦牧笑笑:“阿牧。”
谁想到还没能歇口气,江循就变了面色,一张脸青白交加,灼伤的感觉火一样燃遍了他的全身,他一跤跌翻在地,浑身痉挛,秦牧被吓得不知如何是好,只能一个劲儿问怎么了。
但很快,他就目瞪口呆了。
他亲眼看到,江循的四肢一点点缩小,缩短,最后变成了一只雪白的小奶猫模样。
怎么可能?
小……小循是只猫?
更糟的是,在江循回过神来,生怕过路人发现自己的异状、手忙脚乱地叼着衣服往假山后面藏时,秦牧听到了由远及近的足音。
一抹琉璃色的身影,出现在了假山旁边,他望着夜色中双目宝蓝四股战战的江循,愣了片刻,随即便走上来,把毫无反抗之力的小奶猫抱入了怀中。
……
故事演绎到这里,平行空间中的江循再也无法忍受,一步退开,太阳穴两侧如同被火烫的烙铁燎过,直燎到了脑仁之中,痛得他根本站立不稳,他捂着嗡嗡作响的头,勉强张口:“……怎么,怎么会?……”
怎么会?这和自己进来时的场景一模一样!
也就是说,自己原先是认识秦牧的,但在那个时间节点,秦牧刚刚好篡改了自己的记忆,所以他才像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那样对待自己……所以,阿牧明明不是系统,还那么认真地向他解释这个世界的来龙去脉,让他赶快习惯这里……
眼前的引路魂却会错了意,安慰江循道:“没什么,我们要幻出猫形本体,必须是在身体遭受极大创伤的时候,当年我们被秦道元洗骨伐髓时,年纪尚小,灵力还不足以我们幻化出本体,因此……”
成千上万的疑惑拥塞到了江循的脑中,冲得他头痛欲裂,他伸手抓住了引路魂,神色中含了些许的仓皇:“所以说,《兽栖东山》里记述的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真的有江循这个人?……我,是他的转世?”
引路魂纠正道:“不,‘我们’都是他的转世,在第一世中,江循最后没能活下来,在临死前,他以灵力破碎虚空,制造出了这样一个复刻自现实的镜像世界。一切,都与原先他生活过的世界一模一样。我们之所以轮回转世,都是为了实现第一世的江循的心愿。《兽栖东山》,就是打开这个镜像之门的钥匙。”
江循心乱如麻:“不对啊,《兽栖东山》里,我中毒之后,不是应该同展懿……还有,和那些女孩子,放纵滥交……”
引路魂苦笑:“那《兽栖东山》,说到底也是一本艳情小说。仙界总有些奇闻异事传到民间,那些不明真相的普通凡人会对仙界加以臆想和猜测,加上些自以为是的杜撰,就成了《兽栖东山》。”
江循依旧不明白:“那为什么偏偏要选这本书作为打开镜像世界的钥匙?原先的世界呢?”
引路魂站在江循身前,放鹤阁外吹入的袅袅寒风,将他缥碧的腰带吹得猎猎倒飞,也让他的表情显得忧伤起来:“……原先世界的五大仙派,因为第一世江循的死亡,已经被毁灭了。《兽栖东山》,是在那场浩劫里唯一流传到后世的、关于衔蝉奴江循的记载。”
第71章 钥匙(二)
神兽衔蝉奴, 数百年前在剿灭吞天之象的战役中殒命, 神魂裂为四片, 四散开来,一片堕入轮回道,其余三片分散在朱墟、悟仙山和西延山。
江循被抓至西延山魔窟时, 这段信息曾在他半梦不醒时闪现在他脑海之中,但他当时饱受烈火焚身之苦,完全不知道它意味着什么, 事后更是忘得一干二净。
幻化为兽、自愈、修为突飞猛进, 种种怪象,江循只把其归结为“金手指”, 但是,仔细想来, 一切都像是冥冥中注定好的。
太多的信息拥塞在江循脑中,像是炸开的蜂巢。引路魂的讲述还在继续, 将这个故事填塞得更加复杂,但一条清晰的事件脉络,逐渐在江循眼前浮现出来——
衔蝉奴为神兽, 不能为常人孕育, 乃天降而生,出生时自有祥云红霞环绕,作为临世的证据,也因为此,每一世衔蝉奴的转生都会引来魔道的追杀, 势必要在衔蝉奴成年前将其扼杀。
第一世时的江循,便是天降之后,被红枫村的祖母带回家去收养。魔道之徒循迹找到了红枫村,引起了瘟疫,妄图杀灭江循,江循却为了救妹妹阿碧一命,把自己用一碗半粟米的价钱卖给了人牙子,阴差阳错地逃过了一劫。魔道自不肯罢休,又追杀而至,将整个戏班杀尽,孰料动作太大,引起了渔阳秦氏的注意,第一世的江循就这样被领到了秦家,洗骨伐髓,再造为人,偏偏又出了枫林截杀一事,江循取代了秦牧的位置。
到达曜云门后,秦牧不忍见第一世的江循一直痛苦彷徨下去,便封印了他的记忆,让他愉快地度过了数年光阴。这里的真实情况,与《兽栖东山》中添油加醋的戏说全然不同。
江循从一开始就不是什么放荡之人,且自小在戏班里,耳濡目染地看到那些女孩子的身体,使得江循对女孩毫无神秘之感,《兽栖东山》里淫女勾男、放浪不羁的人形泰迪精江循,纯属民间意淫,做不得数。
但是,在一次晚春茶会后,第一世的江循身世被揭破,他全然没有记忆,慌乱无措,被玉邈带回玉家后,他心思郁结,高烧不退,阿牧实在隐瞒不下去了,只能将事情的始末原原本本地告知了第一世的江循。
第一世的江循没有像自己这样,受到“金手指”、“主角光环”之类的思想影响,他很快就结合着之前的种种异象,联想到了自己的真实身份,以及魔道要如此积极地猎杀自己的原因。
——吞天之象的封印解封之日已至。
当年衔蝉奴封印吞天之象时是独身前去的,在和吞天之象战斗到最后时,已是精疲力竭,他设下的封印,只够封印吞天之象三百年。三百年之期一到,只要举行祭祀之礼,吞天之象就会被唤醒。
衔蝉奴没能活着把这个秘密带出西延山,因此,正道之人对此一无所知。
而如果吞天之象复活,对正道人士而言,不亚于毁天灭地的灾劫。
根据引路魂所讲,第一世的江循最后不幸被杀,在死前,他意识到大势已去,只能倾尽全力复刻了一个平行世界,并留下了一把打开这一世界的灵力锁钥,自己则再堕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