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发呆的樱桃子
国字脸本意是想讨好秦秋,谁想秦秋闻言, 转过了身来,一双剪水秋眸中同时含着猩红的血丝和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漠然:“你说什么?你把你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作为不受宠的女儿,秦秋一向没什么威势, 又宽待下人, 极好通融,秦氏弟子几乎都默认在秦秋面前偶尔放肆一把算不得什么大事, 现在秦秋陡然翻脸,国字脸猝不及防, 一时间竟猜不出秦秋是喜是怒,只得跪倒在地, 一拜到底,眼珠骨碌碌乱转着:“请小姐恕罪!小姐……弟子是无心之失!”
秦秋嗤笑一声,目光中浸润着叫人胆寒的光:“无心之失?好一个无心之失, 你就这般希望父亲不做秦家的家主?就这般盼着新家主上位?”
一个大帽子直扣下来, 唬得国字脸三魂去了七魄,瑟瑟发抖地屈在地上,热汗顺着额头沁入地面:“弟子绝无此意啊!请小姐明鉴!”
秦秋轻轻抚着衣袖上的暗纹:“我若是同父亲说了,你在秦家的这丁点儿立锥之地,怕是也不复存在了吧?”
这轻描淡写的言语叫国字脸两股栗栗, 口不能言,只一味叩头告饶。
家主近来喜怒无常,心思沉郁,任谁都不敢去撩拨他的火气,如果在这风口浪尖上触怒家主,下场可想而知。
秦秋再不同他多说些什么,微微挑起唇角,昂起下巴,睥睨着跪在地上的人,双腿却控制不住地微微打起颤来。
……本来在这个时候,会有一个提着伞的人站出来替自己说话的。
江循虽然也待下人不错,但有他在,没人敢当着自己的面说窦追的不是,因为江循曾明确表过态,家主和家主夫人鄙视窦追,那是长辈批评小辈,你们这些弟子,敢说小姐的追求者质量差,你们是要翻天吗?
现在他不在了。他变成了秦家的罪人,她现在就连他的生死都不知道。以后秦家所有的麻烦和问题,尽数压在了她的身上。
她不习惯这样,但是,以后恐怕得努力习惯了。
只有足够强悍,她才能保护她想要保护的人。
秦秋将目光投向了不远处的窦追,窦追没想到能看到秦秋的正脸,呆愣了片刻后便如获至宝,蹦跳着挥起手中的追秋剑,兴奋得像只被主人摸头了的大金毛:“秦小姐!我明日又要来提亲了!我会娶你!我带你走!!”
这声音远远地传来,无遮无拦的直白让秦秋红了脸颊。
她默念了一句“傻瓜”,随即转过身去。
眼泪就在她转身的瞬间径直掉了下来。
虽然秦秋自己重伤未愈,但杨瑛病情更重,近几日常胡言乱语地发癔症,呼唤着秦牧的名字,四处奔走,疯疯癫癫,一刻也离不开人,秦秋还要去母亲那里侍疾。
快步走过回明殿前时,秦秋发现有层层的封印加诸在殿外,心中生疑,但见殿前有重重弟子把守,也不敢靠近,就绕了远道,往母亲的居所走去。
秦秋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此时的回明殿内坐满了宾客。
殷氏家主纪云霰面前摆着她常用的紫铜酒壶,她正斟酒自饮,眉宇间自带大气疏狂之意,仿佛眼前凝重的氛围并不能影响她的自娱。乐氏家主在外不知所踪,公子乐礼来此代行家主之职。乐礼的对面坐着展氏家主展风涛,后面的展枚和展懿,一个坐得规规矩矩,另一个则就差趴在前者肩膀上打瞌睡了。
宫氏只宫异一人,又寄居在玉氏,玉氏既然不来,他自然也不会独自前来。
四家家主齐聚于此,秦道元坐于上位。短短几日,他就瘦得形销骨立,一张鹄面的肉皮紧绷在骨头上,脸色青白,双眼却放着兴奋锐利、如斫如刀的光。
纪云霰饮罢一盅,撂下酒杯道:“秦家主是何意,不妨明说了吧?我门里诸事繁杂,还等着我去处理。”
秦道元把那闪烁着异样光芒的眼睛转向纪云霰,道:“晚春茶会那日,你们都看到那个妖孽兴风作浪的本事了吧?他的灵力水准,各位家主比之自身,感觉如何?”
展风涛刚想说话,身后就传来了一道慵懒的声音:“这可是秦家主自己一力培养出来的天之骄子,我们怎好置喙啊。”
展风涛回头瞪了展懿一眼:“叫你来是让你为当日的莽撞言行向秦家主致歉,谁叫你这般不懂规矩?”
展懿没骨头似的倒在一边的展枚身上,媚气地展颜一笑:“父亲,我没规矩也不是一日两日了,这积少成多积劳成疾的,一时间改不掉的。您说该怎么办?”
展风涛被气得不轻,看了一眼展枚,展枚轻舒出一口气,望向上位的秦道元,表情诚恳。
展风涛知道自己的次子进退有度,讲求规矩,他主动开口应该不会有什么错处,刚松了一口气,就听展枚道:“秦家主,江循的灵力有异之事,我早已知晓。”
展风涛差点儿吐血。
秦道元眉间流露出一丝不可思议:“你为何知情不报?”
展枚落落大方,坦然而答:“他用灵力,是为救人。恕晚辈冒昧,晚辈并不觉得这灵力在他身上有什么错。”
秦道元接连被呛,面色已晦暗了起来,口吻中也多了几分讽刺之意:“恶虎化猫,那也是恶虎。不囚于笼中,放任他在外面游荡,展公子难道认为这是合适的吗?”
展懿打了个哈欠,自然地接过了话头:“……那也得看秦家主造不造得起相配的笼子啊。”
又被父亲瞪了一眼后,展懿摊摊手,笑眯眯地打哈哈:“我还以为秦家主在叫我呢,抱歉。”
秦道元隐在袍袖中的双手捏握成拳:“展大公子,此事关乎各家命运,还是不要这般儿戏为好。那孽徒和当年的应宜声一模一样,保存仙身,却有神魔之力,必是和应宜声沆瀣一气,学来了他的本事,暗地筹谋,要颠覆三界!我今日召来各位家主,就是为着剿灭魔头,防患于未然!”
这时,对面的乐礼抬起头来,道:“我与江循同窗四载,比邻而居,倒是从未见过他有什么谋反悖逆的意思。”
秦道元的表情中已有狰狞之意:“乐公子这是何意?”
展懿又接了腔:“我想焉和的意思是,江循他本无谋反之意,还请秦家主不要在把他逼上邪路后,才放些‘此人本性如此’的马后炮。”
秦道元终究是忍无可忍,一掌拍案:“展懿!你放肆!你的意思,竟是我多此一举,妄加揣测?你的意思是我儿秦牧就要白白死在他手下?!”
展懿却半丝没有被他唬到,他扶着桌案摇摇晃晃站起,理一理已经滑露出半副肩膀的紫檀色长袍,朗声道:“当年之事本就没有调查清楚,秦家主爱子心切,在场的诸位谁不能理解?只是您也太急着为江循定罪了。据我所知,秦牧的小厮江循是六岁就入了你秦氏门楣,在你秦氏呆足了三年,想来秦家主也不会放任这么一个和秦牧长相一模一样的影卫出去玩耍。那么,我想问,他要如何同应宜声勾结?”
秦道元冷笑:“若要勾结,从他孽徒九岁那年在枫林之中再行勾结之事也不晚。要不然,展大公子要如何解释,他与应宜声一样一夜暴涨的灵力?要如何解释,他替代我儿秦牧的身份,几年来享尽荣宠疼爱之事?”
展懿抽了口气,抓抓头发,甚是无奈:“话都让家主说了,我还能说些什么?秦家主是打算自己杜撰出一个解释,还是想让江循出面给你一个解释?”
秦道元道:“自然是让那玉家把妖邪交给我秦家审问。如果他问心无愧,为何躲在东山不出来?”
展懿抱着胳膊坐下,小声对展枚嘟囔道:“秦家一千一百八十五道刑具,谁愿意自投罗网是谁傻好吗。”
展枚不说话,手指却揪着袍襟,脸色难看。
展懿知道,从那日茶会结束后,展枚就一直是这个状态,他与江循交好比自己更深,细算起来,江循于他还有救命之恩,他得知真相后难以接受,也是合情合理的。
伸手拍了拍展枚的手背,展懿坐回了原处。纪云霰放下酒杯,接过了话茬,直爽地一语切中要害:“秦家主,您一会儿说这是秦家家事,您要自己处置,一会儿却又细数江循罪恶,要将他树为众矢之的。恕我直言,您也许需要休息,冷静下来后,再行决断。现在您所做或将做的一切,都不会是理智的。当年应宜声不就是如此?他的胞弟被宫家主爱徒正心所杀,他想要向宫家主讨个公道,要杀正心为胞弟复仇,宫家主却包庇正心,说应宜声失心犯上、欺师灭祖,将他囚于悟仙山底的石洞中令他思过半年,才惹得他心性大变,为心魔所控,难以自拔。”
秦道元的嘴角冷冷往上一挑:“纪家主此言何意?”
纪云霰坦然道:“希望秦家主不要让秦家重蹈宫氏覆辙。”
秦道元闻言,在桌案后缓缓立起,环顾了殿内一圈,脸上浮现出极惨淡的笑:“好!好!好!”
三声“好”后,他拔出腰间“上邪”剑,剑光一闪,砍去了案角:“各位家主既然不愿襄助,那秦某也不便强作要求,此事权作我秦家家务事,还请各位不要干涉。至于……”秦道元手握剑柄,冷笑道,“至于那东山玉氏,既然执意要与妖邪勾结,那我也无需给他们留颜面了。”
……
初夏的阳光还算不得浓烈,江循在放鹤阁院中的树下翻阅古籍,但心却无法在那些文字上停留分毫。
一想到应宜声的事情,江循就觉得寝食难安。
如果不去找到应宜声,找回那片神魂,以这残缺的神魂之体,他根本无法克制即将复活的吞天之象,也无法阻止玉九枚妹他们的死亡。
但是,有了神魂傍体的应宜声,玉九他们会是他的对手吗?
即使把吞天之象的事情披露出来,让众门派帮忙寻找应宜声的所在,江循还要解释,自己是如何知道吞天之象的封印之期是三百年的,这样一来,他转了一百三十二世的事实和他衔蝉奴的身份都将暴露,到时候的情况根本难以预料。
大家会如何对待一只神魂未全的衔蝉奴?他要怎么靠空口白牙证明自己是衔蝉奴?魔道知道自己的身份后又将作何反应?
所以,最后,一切的一切,都着落在了同一个人身上。
——应宜声。
只有找到应宜声,补全神魂,有了实力,江循才能护自己、也护玉邈一个周全。
江循放下书,闭目试图调动自己体内的灵力,半晌后,他颓然地睁开眼睛,手指拂过书页,神情复杂。
他曾这样尝试过多次,但结果都是一样的——他无法和自己的神魂产生感应。
说来也是,如果凭靠着一片神魂就能找到其他的神魂,那应宜声早就该找到其他的神魂碎片了才是。
而且,最糟心但是,找到应宜声,也未必就能找到神魂碎片。
自己前两次神魂碎片入体,都是在接近神魂所在的时候,自己的身体就开始发生反应,骨肉灼烧,五内俱焚。但在枫林之中和应宜声短兵相接时,江循却全然无感,所以他可以确定,应宜声并未把神魂带在身上,而是仅仅借靠它修炼……
想到这里,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喧哗躁动,步履凌乱,人声如沸,竟像是出了什么大事似的,江循探了个头出去,迎面就撞上了一个弟子,背着鲜血淋漓的玉逄往百草宫的方向狂奔,他琉璃白的衣服被浸了个透湿,鲜血顺着他的指尖一滴滴往下落。
江循一个激灵,一把抓住了尾随在后的玉迁:“怎么回事?观音他怎么了?”
玉迁的手指也在往下滴血,半面袖子都被撕去了,他紧盯着玉逄的方向,脸色纸片似的苍白,声音从他紧咬的后槽牙里沉闷地挤了出来:“我们去寻找应宜声的下落……”
江循的心猛然往下一沉:“你们碰见他了?和他交过手?”
玉迁陡然提高了声调,江循从未见他如此激动地失态过,以至于他的声音哑得像是被揉入了一把滚烫的铁砂:“他没有碰见应宜声,他撞见的是秦家的人!是秦家的人下的手!”
第77章 心思(一)
半日之前, 在接到有灵力异常流动的通知后, 玉逄和玉迁一起赶往了皆元山。
这本是玉氏自家的地盘, 谁想二人在山脚下碰上了一队秦家修士。
玉迁根本没在意他们,只想着同他们擦肩而过、相安无事便罢,但玉逄却出于好心, 上去提醒他们,此处或许有异,不宜久留, 谁想玉逄刚刚靠近领头的中年男子, 话都没来得及说,便当胸中了一记铁石爪, 三根肋骨应声断裂,左胸上大块皮肉连带着衣服一齐被撕扯下来。
玉逄被铁石爪凌空甩到一侧岩壁上, 和着碎岩一起滚落在地,伤口的血突泉似的往外涌, 染红了半面沙地。
玉迁与玉逄本就是双胞胎,眼见玉逄伤重至此,也不问缘由, 拔剑便战, 三四个随行的玉家弟子随之而上,一番缠斗之下,那七八个秦氏弟子见势不妙,便抽身撤离,玉迁挂了彩, 也顾不得处理,叫一个弟子背上玉逄,速速回山,赶往玉氏药阁百草宫处理伤势。
玉迁不爱说话,直接导致他向江循讲述情况时,总要时时停顿来寻找合适的表达词汇。江循边听边取出阴阳,用伞顶尖端割破手掌,将涓涓沁满鲜血的手掌合握在玉迁伤处。
数秒之后,玉迁微微张大了眼睛。
这还是玉迁第一次看到江循的加血技能,看着自己短短数秒间痊愈完毕的伤口,他只愣了愣,才一把捏住了江循的手腕,言简意赅道:“……玉逄。”
江循知道玉迁是何意,拍拍他的肩膀:“观淮,稍安勿躁。你指给我百草宫在哪里便是。玉九现在在明照殿,你快去把情况同他说清楚,好让他做出应对之策。”
玉迁颔首,转身欲走,突然又折了回来,一双淡然的眸子锁紧了江循,认真纠正道:“……七哥。”
要是正常人,肯定得被玉迁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搞得一头雾水,但和乱雪相处日久、习惯了做断句阅读理解的江循却很快了然:“好好好,七哥,你快去罢。”
送走玉迁,江循直奔百草宫。
百草宫宫外苍林蔽日,蔚然深秀,药香百米开外就沁人心脾,江循几乎是闻着味儿寻来的。
门口有四个身着琉璃白衣的玉氏弟子守戍,江循撩开衣袍,数步登上阶梯,冲那四位守戍者点点头,正准备进门,四把镶金刻玉的剑就齐齐拦在了江循胸前。
为首的玉氏弟子眸光中尽是冷淡:“此乃玉家重地,请江公子不要随便乱闯。”
江循被这当胸一拦一推,差点儿滚下台阶去,好容易踉跄两步才站稳了。
江循有点儿尴尬地露出笑容,用指头点了点自己的胸口:“我是来探病的,还带了药来。”
戍守的弟子却不为所动,其中的一个更是漠然道:“不必。琅琊翁妙手回春,定能治好我家公子,无需你一个外人挂心。”
江循垂下头,咧嘴一笑,点了点头,道了声“叨扰”,就转身下了阶梯,谁想刚走出两步,身后就传来了一声讽刺:“还请江公子换下这身玉氏的衣服。要是旁人看到,少不得以为你江公子真的是我玉氏之人。”
江循顿住了脚步,站在原地,也不回头,沉默着站了很久,才发出了一声轻笑:“好。”
……妈的明天就把玉邈的衣服扒下来穿,看他们有什么可说的。
江循磨着后槽牙三步并作两步下了台阶,绕到百草宫侧面,攀着一棵百年老树的枝桠,麻利地攀到树顶,双臂撑在围墙上,眼见院落中尽是端着药盅往来的小童,忙碌得紧,也没人注意这边,他就踏上墙头,纵身跃到了宫内的一棵枝叶浓密的老树上。
早在曜云门里,玉邈就把江循的爬墙技巧磨炼得炉火纯青,但是这不妨碍江循在跳进来后,环抱着树身犯了半天的晕。
……真特么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