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发呆的樱桃子
……趴在地上再起不能的谢回音突然有那么点儿高兴。
他一向是不被人重视,也常被人说是灵根不足,软弱有余,才会被下放到此处来磨练心智,但没想到这样的自己,还能和一个代门主的心爱之人有那么一丢丢的相似之处。
这种微妙的情绪让他高兴了好几天。
时光对不问世事、整日只听着惨叫悲鸣过活的谢回音来说总如流水一般,日日给犯人送去菜肉水米,在他们挣扎惨呼时佯装不知,找几个精神状况还算良好的人聊聊天,半年就这样过去了。
期间来照问应宜声的人,不只有宫纨,还有一个白净清秀的师兄,派头十足,但提到应宜声的名字时面色总是不虞,且问起他时,总是打听他精神如何,有没有失心发疯,得到否定的答案后,他的面色便会愈发难看几分,离开的时候更是有如逃遁,让谢回音百思不得其解。
但是,距离应宜声开释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谢回音很舍不得他,因为比他后进来的几个弟子都已经精神失常。
每逢夜深,冰泉洞中总是一片疯言狂语,让谢回音辗转反侧,不得安枕。
有的时候,他觉得在这样的环境中,自己早晚也会得失心疯,不过,在当一遍遍巡视过囚洞,发现在那群难以聚焦的眼睛中,还有一双清亮的眸子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那感觉着实不坏。
半年之期结束的那天一早,每隔旬月便会来此探望的宫纨捧着一束还沾着山露的小花,徘徊在冰泉山谷外,与她打过招呼后,谢回音拿着一卷写在羊皮上的解印咒语,依依不舍地一字字念出。
唯一一个正常的人就要离开他了。
从他上悟仙山以来,与他说话最多的一个人要离开了。
应宜声和衣坐在原处,笑盈盈地望着谢回音,盯得他十分紧张,连续念错了好几处,只好咬紧牙关从头一遍遍再来。
随着一句句繁复的咒语,那一片咒术封印渐渐消失,谢回音放下双手,退到一边,恭敬地束手跪下:“弟子恭喜应门主,应门主慢走。”
应宜声站起身来,走出洞门。
走过他身边时,应宜声站住了脚步。
谢回音把头埋得更低,他总觉得,今日的应宜声与往日不同,但具体是哪里不同,他又说不出来。
他只见一只手在自己眼前张摊开来,随之而来的,是应宜声淡淡的戏谑腔调:“跟我走。这里不需要你了。”
就这么稀里糊涂的,谢回音被应宜声带出了冰泉洞。
沿着从未攀爬过的阶梯一路步步向上,谢回音的心里却越来越被恐慌充斥起来。
……怎么办。
他是知道应宜歌的尸骨被焚毁的事情的,而这半年的闲谈聊天间,他发现,应宜声一直执拗地认为弟弟未死,只是受了重伤而已。
望着应宜声那双流溢着光彩的双眸,谢回音的心跳越来越快,一下下冲击着腔子,顶跳得他难以呼吸。
近了,悟仙山正门,云台道,应宜声没有去向身在奉祖殿中的师父请罪,而是直接回了无雨阁。
……进入院落,踏上台阶,推开已经洒扫干净的门扉,跨入门槛。
宫纨与谢回音一道在门口站住了脚步,两人都显出了心照不宣的慌乱。
大概捱过了十几秒光景,无雨阁的大门重新被拉了开来,门口站着同样茫然慌乱的应宜声。
他的眸间闪烁着谢回音熟悉的光泽。
他看得太多了,那是将疯之人的目光,内里沉淀着黑沉沉如水银一般的绝望。
应宜声喃喃地问宫纨:“……我弟弟呢。”
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让本来听惯了人的惨嚎悲啸的谢回音,仿佛听到了人世间最凄惨的声音。
应宜声又转回头问谢回音:“我弟弟呢?”
宫纨有点慌,她拉住了应宜声的衣袖,一副要哭的表情:“声哥,宜歌师弟他已经去了,逝者已矣,你不要太难受,伤身体的……”
他任由宫纨扯着自己,目光怆然:“骨头呢?我弟弟的伤还没好,骨头还露在外面……”
宫纨的眼泪就势落了下来,她同应宜歌也是一同长大,待他就如同自己的弟弟,提到他的死亦是心酸:“……宜歌师弟的尸骨,父亲已经下令焚化,灰烬我收敛起来了,放在一方檀盒里……”
她指了指那摆在无雨阁正屋主桌案上的一方紫檀木盒,应宜声梦游般望了那盒子一眼,梦游般走过去,把那盒子拿起,掂在手中,只拿了一秒便遽然摔去,内里的白灰炸开,散落一地。
宫纨被吓得不轻,但也不敢哭出声来惹他难过,只咬着唇啜泣不已。
谢回音愣愣地盯着应宜声,应宜声则盯着那片死白的骨灰。
应宜声的手掌收紧了。
他的掌心里,敛着他以身饲虫半年、终于控制了群虫,从而得来的一枚鎏光毓彩的光球,或许就有那活死人,肉白骨之效,或许,能还他一个言笑晏晏的宜歌。
……但是,宜歌,你的骨头呢?
第90章 丁香馄饨(六)
出乎谢回音意料的是, 此事应宜声竟没有追究, 轻轻揭过, 就此作罢。
谢回音很纳闷,但他向来不善言辞,更不知道怎么同“应门主”交流。
他只和冰泉洞中的“应门主”相熟, 而且也只限于相熟而已,他根本不知道应宜声把自己带出冰泉洞有何用意,更不知道该怎么跟恢复“代门主”身份的应宜声谈话。
就像以前在冰泉洞时一样, 谢回音总是迷迷糊糊的。
当然, 这种迷糊也有好处。
他就这么糊里糊涂地一步登天,做了应宜声的侍从, 以未到金丹期的弱鸡修为,成了有史以来“宫徵”门内综合实力最弱、抱的大腿最粗的弟子。
连贴身侍奉应宜声的谢回音都不知道应宜声的心思, 就更别说宫纨了。她这半年来每日给应宜声抄经,祝祷他在牢狱中平安, 还苦求父亲宫一冲,求他将应宜声放出,虽然最终父亲没有听从她, 但也并未解除他们的婚约, 且对外宣称,应宜声只是因为酒醉才冲撞师尊,被罚静心思过半年,出来后,便可继续接任门主之职。
……毕竟宫家主不会舍得让自己一片痴心的宝贝女儿, 嫁与一个籍籍无名的平凡小辈。
再说,应宜声这半年来并不闹事,安安静静的,也再无浪荡之言,从冰泉洞回来后,更是闭门修习,再无放浪冲撞他人之举。
宫一冲听在耳里,很是满意。
从应宜声出冰泉洞前五日,宫一冲便开始闭关,冲击那得道成仙的最后一道屏障,自然是不能出席“宫徵”门主的接替典仪,左右他也对这个未来女婿感官一般,并不寄予厚望,给他一个门,让他好生带着便是,如果他不成,宫一冲也不是没有得力的门徒接替他的位置。
自己的雷霆之威震慑之下,果然奏效,想必经此磨炼,应宜声也会收敛心性,稍微知些礼数,懂些规矩,以后阿纨的日子也能好过些。
应宜声也的确是安分了,像是知晓了自己的错处,从回到无雨阁后,应宜声就一头扎在书山文海浩繁卷帙中不肯出来,甚至没有交代谢回音应该做些什么。
谢回音和“宫徵”门中的诸位弟子不熟,只好一心随侍在应宜声身边,端茶送水,翻书磨墨,实在没了事情可做,便坐在无雨阁外的台阶上,看檐下的风铃被风吹得滴溜溜乱转。
他觉得这样挺好。
半个月后的一个暴雨夜,应宜声在书房内用功,翻的是上古典籍,谢回音自觉地退出了门,缩在廊下。潮湿的雨拍打在松软泥泞的土地上,把那土泡烂了,打碎了,激出一片片蚯蚓和泥土混合的腥咸气。
他就算缩得再厉害,也防不住被风掠入廊中的雨丝,他索性放弃了避雨的打算,就在间或闪过天边的雷电光影照耀下睡着了,一双布鞋被打得透湿,他也不介意。
他就像是一根草,在哪里都能幸福而糊涂地活着。
在雷雨声中,谢回音睡得安然,就连无雨阁的门被人推开也浑然不觉。
直到一件衣服丢在他的脸上,他才一个激灵坐起,低头看着那华锦精致的衣料,本能地把它往下扯,免得它被自己溅湿了半身的衣服连累了。
应宜声蹲下身来俯视着他。
这是二人从冰泉洞里出来后距离最近的一次,谢回音紧张得对了眼,冻得冰凉的手指抓紧了应宜声丢给他的衣服:“师……门……门主。”
应宜声特别自然地在他身侧坐下:“叫我师兄。”
谢回音的背肌绷得紧紧的,盯着自己湿漉漉的膝头,觉得自己浑身散发着难闻的潮气,不由得生了几分沮丧。
在冰泉洞里,他也隐隐绰绰地有过这样的感觉:尽管应宜声是囚犯,在他面前,谢回音总有一种自惭形秽的感觉。
他把头埋得很低:“师兄,明日便是门主的继任典仪了。您该早睡的……”
狂暴的风雨将应宜声未梳的长发掀起,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他的唇角勾起一道暧昧媚然的笑意,亲切地问:“小师弟,你相信有神灵吗?”
谢回音“啊”了一声。
他想到了宫纨。
这几日应宜声太过安分,没有出门走动,她不知应宜声状况如何,心中生焦,就常向自己打探情况,自己又没有什么新鲜的事情能告知她,只能笼统地告诉她,门主很好,诸事安稳,请师姐不要记挂。
每次她靠近自己时,谢回音都能嗅到她身上淡淡的檀香气。
她应该是去了宫氏祭祀殿,那个名为薄子墟的地方,日日求神佛,保佑应宜声无恙安好。
他笨拙地抓抓头发,答:“定是有的。只是……从未得见……”
应宜声笑:“当然是有。只是神灵太忙,没空满足人的心愿。……小师弟,如果你有什么心愿,而只有神才能帮你实现这个心愿,你会怎么办?”
谢回音认真想一想:“……我没有什么心愿。”
的确如此,他父母早亡,无一依靠,自己像是颗飘摇的草籽,现如今找到了一个踏实稳固的落脚处,他还有什么更多要求的东西吗?
才想到这里,他就被应宜声一巴掌拍上了后脑,,他摸着后脑勺,怪不好意思地笑,仿佛自己没能给应宜声一个像样的答案,是件多么不可饶恕的事情一样。
望着那密密如梭的巨大雨滴在地上打出一个个巨大的浮泡,又看那浮泡四分五裂,应宜声微笑着喃喃自语:“……若是我,我不会去求神。我会把神抓过来,让他帮我完成心愿。”
说着,他的手掌心浮出了一片氤氲的光膜,那跃动四散的光芒中滚滚而出的仙灵之气,透着一股莫名的熟悉,让谢回音生生打了个寒噤。
他问:“师兄,这是什么?”
应宜声活动了一番手指,笑道:“这是我和神谈判的筹码。”
……谢回音听不懂。
他只知道,要是再放任应宜声在雨中,若是出了什么差池,影响到了第二天的祭礼,那便是他这个近侍的错了。
把应宜声拉回屋中,谢回音热热地烫了一壶酒,送到了他的床榻前。
半月相处下来,谢回音知道,应宜声不爱饮水,以酒代水是常有的事情,他满斟了一杯,跪呈给应宜声。
应宜声俯身看去,清冽的酒液上跳动着一朵煞白的浮光,他对着小小杯中自己的倒影露出了温存的笑颜:“……宜歌,时间到了。”
第二日本是由天命官测出的良辰吉日,谁想一早便从山下传来了噩耗。
……囚在冰泉洞中的犯人和临时调拨去看守冰泉洞的弟子,一夕之间,尽皆死去。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谢回音正在服侍应宜声换衣,甫一听到这惊天之事,谢回音差点儿把手里的锦盒摔到地上去。
应宜声却半分不在意,从他手中接过锦盒,取出一只玉蝉,扶在自己鬓间,笑道:“小师弟,帮我看看,可端正?”
来报信的弟子双腿打战,仿佛是还沉浸在那可怖的血景之中,继续回禀道:“应门主,那……那情景着实吓人,那些冰蚕突然像是发了狂一样,把人都吃空了……只剩下一层透明的皮贴着骨头……冰蚕也都死了……”
应宜声沉吟了一会儿,扭头对谢回音笑道:“这么说起来,你运气挺好的。”
一向出没稳定的冰蚕怎么会突然失控?
如果不是因为失去了某些约束它的力量……它们怎么会失控?
这些日子里从冰泉洞里出来的,仅有应宜声一人……
种种蛛丝马迹综合在一起,让谢回音出了一身冷汗,待那来报信的弟子退下,他才压低声音局促道:“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