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石头与水
王山长险些吐血,戈指大骂,“竖子竖子,岂敢与圣贤并立!”
竖子二字,唐惜春还是能听得懂的,因为以前王老头儿常用这两字侮辱他。
唐惜春挖挖耳朵,笑眯眯的一脸宽宏大量,道,“算了,我现在尊师重道了,你没道理骂我几句出气,我也忍了。”
王师娘风度翩翩一笑,“只忍还不够,你得明白你们山长因何发怒。”
“是啊,我也不明白山长怎么就生气了。”唐惜春颇是无奈,认真道,“不过,大家都说山长很有学问,他年纪也大了,我得尊重老人。所以,我不生他的气。”
王师娘笑,“他是在生气,说你用自己比拟文王。”
“我只是说道理是一样的,可从没说自己是文王,只是随便打个比方而已。譬如山长说的什么‘匹夫之勇,文王之勇’之类一大串叫人听不懂的话,好像文王很了不得似的,似乎‘文王之勇’也比‘匹夫之勇’高贵一些。可是,打仗还不是真刀真枪的拼命。若无‘匹夫之勇’何来‘文王之勇’呢?”唐惜春自来没念过几本书,他也没受过圣贤的熏陶,不知圣贤雄伟之处,都是想到啥说啥。唐惜春道,“而且,我听说文王是很不得了的人物。我觉着,像文王这样厉害的人是很少的。天底下,大多数还是匹夫。许多人是成为不了文王的,成为不了文王,当然也没有什么‘文王之勇’了。可是,若本身就是一介匹夫,再没有一点匹夫之勇,岂不是太可怜了吗?而且,就是文王,难道山长能保证文王小时候就没打过架?”
“山长太拘泥了,虽然你是念书比较多,可是,你太刻板了。”唐惜春总结道。
王山长听他诡辩,立刻道,“你是怀疑圣人之言吗?”
唐惜春问,“什么圣人啊?看你天天圣人前圣人后的,圣人放个屁大概都是香的。”
王山长险些气晕,王师娘掩口一笑,唐惜春道,“本来就是这样,圣人一样是一个鼻子两个眼啊,一样得吃喝拉撒。对了,山长,圣人在未成圣人之前是什么人啊?”
王山长道,“自然勤学苦读,汲汲于世间至真至理,方能成圣。”
唐惜春道,“你们念书的人总喜欢说些空话,就是圣人也常说些叫人不明白的话。前几天,我爹教我念孔圣人的书。孔圣人的话啊,我觉着就‘温故而知新’啥的比较有用,说的是学问要多复习,才能巩固的道理。其他的,孔圣人说如何治国之类,我就觉着很不通。”
王山长问,“哪里不通?”
“我听我爹说孔圣人就像山长这样,教了一辈子书,当了一辈子先生。他收了许多徒弟,学问很大是不必说的。但是,他只做过很小的官,而且时间不长。孔圣人长时间的去向别的国君兜售他的学问理念,可是为什么没有国君肯请他做大官呢?我听说,宰相才是治国高官。”唐惜春道,“你们都说孔圣人如何了不起,他又不是偷着藏着的不愿意做官,我看,他很愿意做官啊。他这么愿意做官,又是个有大学问的人,而当时的国君都不让他做大官,这说明什么呢?”
“那么多的国君,难道都是有眼无珠么?这起码说明,当时的国君并不认为孔圣人适合为官。”
王山长皱眉道,“若依你所言,当今尊祟儒家,科举四书五经,皆为儒家经典,难道也错了吗?”
唐惜春微微一笑,“山长,学问上我不比你。不过,我也活了这么大,还是有一些体悟的。山长教的这些圣人书,其实与佛家道家的经典并没有什么不同,都是劝人向善的书。只是,你说的儒家的东西说的更具体而已,叫人做人为善做官忠君为父则慈为子则孝,这些东西,我虽不大懂,也知道大概就是这样了。”
“可是,实际上真正的生活并不是这样的啊。与其学这些空空其谈的圣人书,我觉着,农人该学些如何种庄稼,工匠们更该学制造的学问,至于商人,则当学师娘说过的那个偷走西施姑娘的陶朱公。就是做官的人,学十几年的四书五经考中进士,求得官职,其实做官的学问并没有在儒家经典里。如何抚民安民,如何鼓励田桑,如何组织修桥铺路,如何尽量做一个好官?这些学问,都在儒家经典之外。”
王山长道,“为官乃用人之道,要做得好官,不必事事躬亲,只需择恰当人而用既可。”
唐惜春温声道,“我家铺子年年盘账,依旧有掌柜中饱私囊,天下何曾真正垂躬而治?若不躬亲,如何放心的下呢。再说,哪怕是用人之道,人人皆想做人上人,也就没有人上人了。”
王山长忽而一笑,收起棺材脸,目露温文,“以往只当你是懵懂顽童,不料你还有些歪理见识。”见唐惜春立刻面生得意之色,王山长叹道,“惜春,你莫要这般轻浮行不行?”
唐惜春满是无辜,“我很久没调戏女孩子了啊,如何说的上轻浮?”
王山长叹,“你虽天生有些与众不同的见识,却又蠢笨至极,跟你说话,实在增长涵养。”没被气死就是好命。
唐惜春一摊手,“先夸我有见识,又骂我笨,山长的心比女人心都难猜。师娘从没嫌过我,山长啊,我也得给你提提意见,你心胸不广啊!”
王山长险些给气歪了鼻子,道,“我听你小子一番废话,现在还要你坐着,没将你打出去,已是心胸宽阔了!”
唐惜春真诚道,“我还是更喜欢师娘一些。”
王师娘莞尔,“惜春有眼光。”
真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圣人的话再不会差。王山长无奈,打发老婆,“阿璇,你去张罗午饭吧。这小子既然来聒噪了这半日,总不好叫他空着肚子走。”
王师娘笑,“君子坦荡荡,且莫要腹诽哦。”起身去了。
王山长老脸一红,挥挥手撵老婆去了。
王山长这才开始与唐惜春说话,叹道,“你虽顽劣些,这半年却颇多长进,起码脑袋里不是空的了。惜春,你没怎么念过书,不过,你是个有见识阅历的人。我得先跟你道歉,我先时的确是轻看了你。”说着,竟真的微微欠身。
唐惜春顿时手忙脚乱,跳起来嗖嗖两个长揖加倍还礼,脸都给老头儿搞红了,连忙道,“你可别这样!你年纪能做我爷爷了,有话好好说,你这样,叫我有不祥预感啊!”
王山长侧脸轻笑,“坐下吧,我是想好生与你说说话。”
“难道你刚刚没好好跟我说?是逗我玩儿的!”唐惜春脱线的问。
王山长憋口气,一拍几案,“闭嘴!你先听我说!”
唐惜春满是无奈,翘着嘴巴,“说吧说吧,我也没不叫你说啊。好了,你说吧。”人老了就是古怪。
王山长喘口气,递给唐惜春一块糕,先堵了这小子的嘴,方侃侃而谈,“在远古年间,是没有这些学术流派的,直到春秋战国时期,才到了百家争鸣的年代,而儒家,初为百家流派中的一个流派而已。”
唐惜春喝口茶,道,“山长的意思是说,其余还有别的九十九家,是吧?”一个儒家就能折磨死了,天哪,还有九十九家!!!
王山长道,“真正算起来,何止百家,那是一个流派争芳斗艳的年代,也是圣人倍出的年代,出现过无数璀璨的人物,我们现在所有的学术流派大都起源于百家争鸣时期。现在真正显耀的便是儒家与法家。”
唐惜春问,“法家是哪家?”
“天下律法所依,就是自法家而来。”
唐惜春点点头,王山长道,“你虽不通圣贤书,却秉性自然,不失为赤诚之人。当年的儒家,只是诸多流派中的一个而已,如今君王用儒家,是因为儒家教化世人更胜其他流派经典。你所不通的,唯儒家经典而已。我听说你喜欢天演星象,星象之学,所属并非儒家,而是百家之一的阴阳家。”
“阴阳家同样是战国时期非常重要的流派,自天文历数发展而来,许多人当星象学简单的归于星卜之术,这是一种狭隘的偏见。儒家研究的是人,仕农工商君王社稷,乃人道。阴阳家专注于宇宙的奥秘,多涉天道。”王山长悠然道,“这是一门玄奥无比的学问,而且,这是一门自上古先贤发展起来的学问,绝非街头巷尾骗子巫术之流。惜春,虽然我这书院没有研究阴阳之学的老师,我还是很高兴我的学生未拘泥于儒学,若你能在阴阳学上有所建树,于我这位教了一辈子做了一辈子学问的酸儒,亦是荣耀之事。”
“山长,你一点儿都不酸,我爹都叫我敬重你哩。”唐惜春安慰老头儿。
王山长黑线,强烈要求,“你能暂且闭上你的臭嘴,听我说完吗?”
唐惜春忙道,“你说你说,我都是怕你伤心,才好意劝你的。”
“真是多谢你了。”王山长磨磨牙,继续与唐惜春道,“所以,想来想去,还是不能叫你重回书院。不是我不喜欢你,我是怕耽误了你。吴算子说你在算术一道颇有天分,你又这样的喜欢星象天演术,实在应该专注于阴阳之学。”
唐惜春大大的桃花眼微微眯起,忽就精明起来,问,“山长,不会这才是你的最终目的吧?先夸我一通,再不叫我回书院!”
王山长治学大半辈子,头一遭这般语重心长而遭人质疑人品,老头儿顿时胡须直翘,拍案怒斥,“你这小子!莫不识好歹!若不是看竖子乃可造之朽木,某懒得与你费此唇舌!你若疑某之心,明日便来书院上课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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