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眠琴柳岸
最后夏宰夫站出来道:“臣以为,无论是只罚不赏,还是只赏不罚,都不对。为君者自当赏罚严明,因此老臣以为,应当功过相抵,赏罚互相抵销,不赏不罚。”
这个思路得到了更多人的认同。
姬春申又看了姜羽:拍板还得看姜羽。
只听姜羽道:“臣以为夏宰夫说得是,功过相抵,不赏不罚。”
得了姜羽的答复,姬春申这才安心宣布了对董婴的处置,表彰了几句他在此战中的表现,便轻飘飘地揭过了。
这三人之后,姬春申又按照姜羽和戚然明昨日拟的折子,对此战中有功之人一一进行封赏。
而后便开始正式的早朝。
姜羽昨日没有上朝,便错过了不少的事情,因此起初大多只是在听,听到后来才会慢慢发表一些自己的见解。在论起治军的问题时,又会问问戚然明的意见。
戚然明新官走马上任,下了早朝,当日便跑去交接,正式成为燕国司马,掌燕国治军一事。
这日除了燕国内部改革之事,南边也传来消息,楚国早已经撤了在宋国的军队,全心全意跟秦国打了。但是先前两头的损耗让楚国有些不堪重负,因此在与秦国的交战之中落了下风。
转眼便入了冬。
又是一年冬天,天气愈渐寒冷,燕国的冬天来得格外的早,十月便开始下雪了。下了一场雪后,过两日天晴了,积在地面的雪便又化了,化雪时更是格外的冷。
但是到十月底以后,下下来的雪便一直积在那儿,再没化过。雪越积越深,只有官道上和个人自家府里宅邸里的雪,被清扫过,无人清扫的地方,雪已是一尺厚了。
戚然明本是从齐国过来,齐国在南边,靠海,气候温暖湿润,来到燕国后便有些不适应。因此,睢阳君府里的炭火,头一次早早地就燃了起来,总是把屋里烤得都暖烘烘的。
姜羽的卧房,书房,公孙克进去都觉得热。府里其他人寻常也不爱进去了。戚然明在里边儿待着倒觉得适宜。
不过,饶是如此,戚然明竟然还是病了。
姜羽猜测是屋里太暖和,外面反而太凉,这一冷一热的,身子便受不住。
戚然明久没有病过,从战场上带回来的伤没有好透,体内有侵入骨髓多年的毒未除尽,又不适应燕国寒冷的气候,一病竟还病得挺重。他每日都神色厌厌,没精打采地盖着从曲沃带回来的狼皮毛毯,窝在炭火前,两颊烧得通红,连身子都是烫的。
为此,姜羽甚至把魏大夫请到了府里来住着,以便日夜照看戚然明。
苦涩的汤药一碗一碗端到戚然明面前,戚然明病了,对着姜羽又不像外人,竟常常不愿意喝。姜羽便命人买了许多松子糖备着,虽然味道与曲沃有所不同,也值得让他将就将就了。等明年天暖和了,再去曲沃找个做松子糖的,到这里来。
戚然明整日闲在府里,有时候看看书,姜羽那本《宁坚传》已然写完了,说起来,这还是他们俩一起写的,颇有纪念意义。有时候吹吹笛子,他自己那只骨笛,亦或者兴趣来时,便翻出姜羽藏着的那只破竹笛来吹。
那竹笛调子不准,音色也不够圆润,在燕国放了这么久没怎么保养,吹起来是连戚然明的技术都拯救不了的刺耳。
听得府里的下人们万分希望自家主子,能给戚司马换只好笛子。不然显得他们睢阳君府也太穷酸了。
戚然明这病假一告许多天,手头的事便都甩给了韦伯勇做,忙得韦伯勇脚不沾地,想跑去戚然明府里把他抓回去,结果到了戚府却发现他根本不在府里,而是一直常住在姜羽的府里。好友之间偶尔串个门挺正常,但明明就隔了一条街,还常住,就不那么正常了。
韦伯勇挠着头,一脸迷惑地回了府。
翌日,戚然明常住在睢阳君府的事便传遍了整个蓟城。结合两人手上的玉指环,蓟城的百姓隐隐都猜测,克妻的睢阳君,这是打算找个男的了?
戚然明这才知道,看似话不多的韦伯勇,竟然是个大嘴巴。
姜羽听后竟然有些不开心。
戚然明不解问他怎么了。
姜羽便道:“我本是想带你去见过我爹娘之后,再向他们公布的,没想到你一种病着,我不好让你出去受寒。如今竟让韦伯勇这个大嘴巴给咧咧出去了。”
戚然明听后直笑,笑完拿炭火烤得微烫的手握住姜羽的手,说道:“染了点风寒而已,不妨事,你带我去见你爹娘吧。”
第152章
姜宣子夫妇死后, 尸首被扔去乱葬岗, 被野狗啃了个干净, 基本没留下啥。所以只有个衣冠冢, 坟茔里头并没有他们的尸骸。
给姜宣子夫妇洗刷了冤屈之后,姬春申给他们重新进行追封, 衣冠冢也再次进行修葺,查封的府邸封条撕下来了, 但里头荒废得不成样子,也没人会再进去住。
姜羽带戚然明去的,便是重新修葺过的衣冠冢,在姜氏一族的族墓里。
姜羽挑了个天气好的时候,这一日天光晴好,两人又是午后出的门,虽然依旧冷, 却要比平素要暖和得多了。戚然明裹着厚厚的狐裘,手里还被姜羽给塞了个暖手炉, 才被允许出了门。
从睢阳君府到族墓有几里地, 戚然明人在病中, 精神不好, 一路上昏昏沉沉, 随着马车晃晃悠悠而晃着脑袋, 还在车厢上磕了一下。姜羽便把人按到自己腿上让他睡,轻声道:“说让你病好些再来,你偏要来。”
戚然明给自己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一点风寒而已, 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姜羽摸了摸戚然明的额头,不怎么烫了,稍微放心一点,又说:“今天回去你若是又烧起来了,接下来你病没好都不要想出门了。”
戚然明低声笑:“那韦伯勇得冲进睢阳君府来把我拖出去。”
“他敢。”姜羽说。
马车穿过路两旁鳞次栉比的建筑,窗外风景在外飞快地倒退。终于到了墓地时,姜羽小心给戚然明拢了一下狐裘,扶着他下了马车。
他小心翼翼的样子看得戚然明好笑,只是染了风寒,以他的体质,至于这么紧张?
但姜羽的紧张不是没有理由的,毕竟这是一个风寒都能要人命的年代。
姜羽握着戚然明的手,牵着他到了自己父母的衣冠冢前。
燕国的墓地分为公墓和邦墓,公墓是王室专属,而邦墓则是国民的墓地,由墓大夫管理。墓地之中又按宗族划分区域。像姜氏这样的氏族,自然有自己的一片区域。
姜氏的族墓自然都有专人打扫,因此即使是大雪天过后,姜宣子夫妇坟前也是没有积雪的。重新修葺过的坟茔气派恢宏,墓碑上写着姜宣子及妻荀瑶的名字,生卒年,墓志铭等。
戚然明第一次郑重地来见姜羽的长辈,虽然只是祭拜,但仍不免严肃了几分,将暖手炉放到一边,和姜羽一起在墓碑前跪下来。供上祭品,燃香奠酒,烧些纸钱。
时隔十几年,姜羽早已经不会像刚过来时那样,受到原主那样强烈的情绪影响。因此他倒没什么多伤心的,记忆里与这对夫妇接触的画面,也已然随着时间流逝,越来越模糊不清。
但这在戚然明看来又不一样。
十二年前,戚然明是见过姜宣子的,他那时没怎么注意姜宣子这个人,只隐约记得他与如今姜羽如出一辙的风度翩翩。但他记得彼时的姜羽与父亲之间的亲昵,他们的感情必然是很好的。
所以姜羽低垂的眼眸和脸上敛起的笑意,都被戚然明当做是他在强忍悲伤的证明。
戚然明看着姜羽时间长了,姜羽便转头问:“怎么?”
戚然明嘴笨,想不出什么话来安慰他,姜羽却微微笑了笑,说道:“我们磕头罢。”
说着俯身下去,弯腰给姜氏夫妇郑重地磕了三个头,戚然明也跟着磕了三个头。
而后姜羽看着墓碑上两人的名字,说道:
“爹,娘,我将他带来给你们看看。”
十分寻常的一句话,却让戚然明眼眶微热——其实无论是去年他主动去高阳帮姜羽,还是风雪天里他带着一身伤来蓟城找姜羽,亦或者今年春他听闻荀书逝世的消息来到蓟城,他都没有想过,姜羽会将他带到父母的坟前。
无论是大周朝哪个诸侯国,无论是古往今来哪个朝下,子嗣都是必不可少的,没有子嗣被看做是大不孝。
好男风者为数不少,豢养男宠者比比皆是,但还从没听说过,谁会为了一个男人不娶妻不生子。
因此戚然明想都没想过,姜羽会待他至此。
因此戚然明随着姜羽的话说道:“伯父,伯母,我会好好保护姜羽的。”
姜羽唇畔噙了几分笑意,微微挑眉:“怎么叫人呢?有没有礼貌了?”
戚然明咽了口口水,喉结微动,垂下眸,颇有些不自然地喊出了那对于他而言,十分陌生的称呼,嗓音微哑:“……爹,娘。”
“我会代你们好好照顾姜羽的。”
戚然明是个遗腹子,从出生起,就没见过自己的父亲,只有母亲将他养大,却在他十二岁的时候就没了。如今已过了十年,娘亲这个称呼也已十分陌生。
在姜羽第一次和他说,要带他来他爹娘以及舅舅荀书的时候,戚然明起初其实是没当真的。他也不在意这些,即使姜羽不带他来这里,不对外公开他们的关系,他也无所谓。后来见姜羽那么郑重,他惊愕之余,便也将此事放在了心上。
如今真的来了,却仍有些莫名的不真实感。
姜羽见他出神,问道:“想什么呢?”
戚然明愣愣地问:“你真的不会娶妻生子么?真的么?”
姜羽说:“要我在爹娘坟前给你立个誓么,要是我娶妻生子,就叫我不得好死……”
“等等!”戚然明打断他,“不、不必了……”
姜羽:“肯信我了?”
戚然明抿抿唇:“……你就不怕别人说你不孝么?你就不怕姜氏绝后了么?你就不怕你爹娘泉下有知,对你不满么?”
姜羽反问他:“那你呢?你不怕么?”
戚然明:“我怎么能跟你一样?我只是一个……”
看见姜羽陡然不悦的脸色,戚然明后面几个字给憋了回去。
最初飘忽不定的戚然明,使得姜羽十分没有安全感,但其实在这一段关系之中,更没有安全感的应该是戚然明才对。他甚至不知道,姜羽为了什么,会因他做出这样大的牺牲,冒天下之大不韪,甘愿受千夫所指。
姜羽给他的,远超过了他全部的期待。
“你现在不是奴/隶了,”姜羽说,“你现在是名震天下,赫赫有名的燕国大将军,没有任何人敢说你的不是。”
姜羽看着戚然明,认真地说道:“你自己也不可以,你不是奴隶,你和我一样,没有什么不同。”
“再说了,”姜羽忽而笑了笑,“你刚才说的是什么?你照顾我,保护我?怎么说也该是我照顾你,保护你才对。”
“进了我姜氏的门,就是我姜氏的人,怎么也不能让姜氏的媳妇儿来保护我啊。”
姜羽指着这一片墓地说:“知道什么是媳妇儿么,就是百年之后,你我要合葬在这里的。”
宛如一口烈酒入喉,一下子从喉头烫到了戚然明的心底,他整个胸腔都发烫,心尖上有一处又酸又热,以至于连眼眶都热了。
一定是因为病了,所以情绪才会格外外露,所以才会格外脆弱一些,戚然明心想。
“哎,怎么眼睛红了?”姜羽抬手触了触他的眼角,“又没骂你,没说你的不是。”
“怎么,你不愿意跟我一起合葬在这里啊?”
“不是……我没有,”戚然明别过脸,躲开他的手,抬手挡住自己的眼睛,不想让姜羽看到,声音有些哑,“……其实你不这样也可以的,即使你娶妻生子,也是理所应当,我也不会说什么。”
姜羽的眼神柔和下来,轻声问:“那你呢?你也会娶妻生子吗?”
“我当然不会。”戚然明说。
姜羽拉开戚然明的手,细细地用手帕拭去他眼角的泪,温声道:“那不就结了,都是男人,你不娶妻生子,我也不娶妻生子,多公平。”
戚然明没话说了,低声道:“什么合葬不合葬的……你还这么年轻,不要说这些。”
姜羽微微笑了笑,用近乎纵容的语气答应着:“嗯,不说。”
自墓地回府,天色已黑,两人用了饭,又请魏大夫给戚然明看了看,结果戚然明果真又有一点发烧。姜羽便把人塞回房里,用厚厚的棉被裹着,屋里烧上两盆炭火,说是要给戚然明出出汗。
即使是戚然明,也热得不行。
姜羽在那屋里待不住,太热,就出来了,去书房处理了一些政务。等他夜里再进去,戚然明竟开了窗,只松松垮垮地穿着中衣坐在床边,也没盖被子。
姜羽眉头拧成疙瘩:“你诚心气我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