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眠琴柳岸
像这样给人输内力, 极耗精神,不过半个时辰, 姜羽就开始感觉到吃力了。但戚然明渐渐暖起来的身子, 让姜羽心中略感安慰, 起码他没有白费功夫,因此即使额头上都冒汗了, 还咬牙支撑着。
戚然明这一觉睡得昏天黑地,直到天色已黑, 洞穴外星光阑珊, 伴着月色照进来,他也没醒。
姜羽有些力竭了,两手都占着, 只好低下头去, 用自己的额头抵着戚然明的额头试温度。
暖了很多,心满意足。
姜羽停了内力。
恰在这时,洞穴外传来沙沙的草木声,旋即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郎君。”
“何事, 老先生?”姜羽轻声问。
老头佝偻着身子一步步挪进来,手里头端个瓦罐。他混浊的眸子扫了姜羽和他怀里的戚然明一眼,刚才两人的姿势,从他那个角度看……老头在心里把这话过了一遍,什么也没说,轻轻把瓦罐放到地面上,又从怀里取出几个布包, 放在篝火边的石块上。
“下午老头子运气好,抓到一只野兔子,让老婆子炖了,给明然补补身子。这几张豆饼,你们凑合着吃吧。”
老头子把瓦罐的盖子打开,一股浓郁的香气立刻飘出来,钻进姜羽的鼻子里。闻到这香味,姜羽才发觉自己饿了。
在这个年代,对于大多数普通百姓,吃饱穿暖已经是非常奢侈的愿望了。老头和老太太年纪都不轻了,恐怕很少能抓到这些野物。可戚然明现在身体虚弱,确实需要补补气血。
姜羽便没有拒绝,颔首道:“多谢老先生,明日,这种事情还是交给我来吧。”
老头呵呵地笑了声:“那可好,还是你们年轻人身强力壮,干这些更应付得来,像老头子我哦,年纪大了,手脚不灵便。”说着摇头叹口气,“要是我家那小子在,就能让他去打猎了。”
姜羽一顿:“令郎他……”
“他啊……”老头捡了几根干柴,折断后加在篝火里,火光映着他满是褶皱的脸,干枯的皮毫无光泽,“战死了。”
姜羽:“抱歉,是我唐突了。”
“这干你什么事,”老头摇摇头,“又不是你杀的他,他前几年就没了。我们老两口老来得子,得这么一个宝贝,国君要征兵,给征去了,没想到,一征去就回不来了……”
“咳咳……”老头话说到这里,戚然明突然低声咳起来,他咳得隐忍压抑,像忍着极大的痛楚。
“然……明然?”姜羽连忙唤他。
戚然明紧蹙着眉头,眉间皱出一道深深的纹路,额头上都是冷汗,低咳了几声之后,他眼睫颤了颤,缓缓睁开了眸子,只是眼神还是涣散的,有些茫然。
“明然?”姜羽抬袖给戚然明擦了擦额头的汗。
戚然明本能地捉住了姜羽的手腕,可他现在没什么力道,根本拗不过姜羽,只好抿着唇收回手,随姜羽去了。而后,戚然明才注意到两人离得有些过于近了。
“你……”戚然明启唇,挣扎着想要起身,“姜……”
“你饿了吧?”姜羽打断戚然明的话,按着戚然明的肩,轻声笑道,“老先生带了炖的兔子汤来,尝尝?”
戚然明抬起眸,方才注意到面前还有一个人。
“……老伯。”戚然明说。
老头倾身仔细打量了戚然明几眼,突然笑道:“明然,这一天不见,你脸色好多了啊,不像之前那么惨白惨白的,稍微有点血色了。”
“手拿出来。”
戚然明依言伸出左手。
戚然明很瘦,这一点从他衣袖下露出的一小节手腕就能看出来了,薄薄的皮肉包着腕骨,既强硬又脆弱。
老头摸着戚然明的脉,沉吟了一会儿,松开手。
戚然明抽回手。
老头摸了摸胡子:“嗯……比我想像中的要好得多了,你身上也有温度了,继续保持!来,先把汤喝了,把饼吃了,补充体力。”
姜羽来到这个时空时,虽然无父无母,但他好歹身份尊贵,没人敢克扣他的吃食,所以吃的都是山珍海味。也就只有在外出征战时,才会和士卒吃同样的食物。
眼前的汤和饼,对于姜羽而言,都非常简陋,却散发着原始的香气,让人很有食欲。老头看着两人吃饱喝足,乐呵呵地收起碗筷和瓦罐回家,临走前嘱咐姜羽:“别忘了明天出来打猎。”
姜羽:“我记得的。”
等老头走了,戚然明诧异地看向姜羽:“打猎?”
姜羽正在给戚然明倒药,闻言头也不抬地答:“对啊,不打猎咱们吃什么?总不能让两个老人养咱们两个年轻人。”
这番发言看似没问题,但从身为贵族的姜羽嘴里说出来,就显得有些奇怪了。
而姜羽似乎心情不错,还在兴致勃勃地说:“我跟你说,明儿个我给你做个好吃的,保管你吃了还想吃,而且大周只我一家,别无分号。”
戚然明奇道:“你还会做饭?”
姜羽一顿,满不在意地解释:“从前跟部下在外作战时,有时没有什么吃的,只能自己动手了,算不得会做饭。”
姜羽前世是会做饭的,这一世……他就算想做也无门,堂堂一个上大夫,成天在家里自己给自己做饭吃,传出去不是美名,而是怪谈。
戚然明接受了这个说法,他刚才吃了饭,现在烤着火,只觉得浑身暖洋洋的,感受了一下自己体内的状况,心下了然,便低声道:“姜羽。”
“嗯?”姜羽把药罐重新放好,免得药洒了,端着药碗坐回到戚然明身边,“喝药。”
戚然明看着药汤里倒映着的姜羽晃动的脸,沉默地接过来,补上刚才那句话:“谢谢。”
“谢什么?”
“你消耗了不少内力吧?”
姜羽捡了根树枝,拨了拨篝火里的干柴,笑道:“谢什么,你好好养伤,尽快恢复行动能力,就是帮我最大的忙了。”
戚然明“嗯”了一声:“我会的。”仰头一口把药喝了下去。
有的中药的味道其实很难用苦来形容,而更像是各种诡异味道的混合体,又苦,又酸,又涩。喝一口绝对不想再喝第二口。
“来一块?”看见戚然明紧蹙的眉头,姜羽适时从怀里拿出那包松子糖。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有闲心,出城前还特意去买了包松子糖。
“……”戚然明看着那块松子糖陷入了沉默,想问一句你怎么会有这个,又觉得问出来很蠢。关键是姜羽这个时候拿出松子糖,让戚然明有种非常奇怪的感觉。
“……谢谢。”戚然明最终还是决定屈服于嘴里诡异的中药味。然而接过松子糖含到嘴里后,戚然明后知后觉地想起,他半梦半醒的时候,好像吃到过这个。
“怎么了?”姜羽问他。
戚然明目光游离了一下,像做了亏心事似地问:“我睡着时,有没有说什么……奇怪的话?”
“奇怪的话?”姜羽说,“你指什么?比如抱着我叫娘亲吗?”
戚然明顿时睁大了眼,仿佛被姜羽这句话吓到了,震惊到不能言语,手指紧扣着药碗的碗沿,眼神飞快地转了几下,半晌垂下头,像霜打的茄子,语气里充满了怀疑人生:“我真有……抱、抱着你……叫娘亲?”
这是除了白天戚然明睡着后脆弱的表情之外,姜羽第一次见到戚然明如此生动的表情,整个人都鲜活起来,不再是一块又冷又硬的石头。他心底觉得有趣又好笑,决定继续逗一下:
“嗯,是啊,你不仅抱着我不撒手,叫了好几遍娘亲,说药苦,不肯喝,还撒娇说冷,要抱。”
戚然明露出雷击一般的神情,整个人都恍惚了,他确实梦到了母亲,一时拿不准姜羽说的是不是假的。愣愣地看向姜羽,看到他眼里淡淡的戏谑后,又怀疑姜羽是在戏弄他。
戚然明微恼地垂下眼,恨恨地瞪着跳动的火苗,说道:“你就这么欺负一个伤患么?”
“我哪有欺负你!”姜羽叫冤,“分明就是你自己说的!”
姜羽说得真诚,戚然明脑子有些不清醒,又分不清楚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了,索性生着闷气不说话了。
姜羽却笑着凑上来,自己背对着风口,同时替戚然明拉了拉被子,好挡住风。
“你母亲是个什么样的人?”姜羽问。
什么样的人?戚然明微怔,记忆里的人又浮现在眼前,只是这一回,他回想起的更多的是那个女人温柔的一面,她身上淡淡的皂角香味,掌心因常年做粗活有了茧子,摸他的脸的时候却格外轻。女人每次弯腰抱他,她那浓密柔顺的黑发就会落到他脸上。
“……她是个很温柔的人。”戚然明这么说,“她一直在试图保护我,直到死,她也没忘了给我的未来铺路。”
“她只是王后身边一个小小的宫女。”
说到这里,即使戚然明脑子不清醒,也发现自己说得太多了,立刻闭了嘴,闭着眼睛躺下去装死。
这话透出的信息量就比较大了,一个宫女哪儿来的孩子?还能住在王宫里?不早应该因为触犯宫禁被乱棍打死了吗?
姜羽垂眸看着戚然明的睡颜,心想:看来戚然明跟他的母亲之间关系比较复杂啊。毕竟他从前提起母亲,没一句好话。
月上中天,秋夜里的风有些凉,从洞口吹进来,将篝火吹得不断扑动。姜羽倾身替戚然明掖了掖被角,又理了理发梢,手心贴上戚然明的额头,低笑道:“还好温度没再降下去,好好休息吧。”
戚然明仍是醒着的,但紧绷的身体却因为这句话慢慢放松了下来,他感觉浑身暖洋洋的,很快就睡着了。
第60章
翌日, 戚然明醒来的时候,身边并没有人。山洞里的篝火因为无人看管, 已经灭了, 只有红彤彤的炭火还躺在灰里, 向外散发着热量。
清晨的阳光从洞口射进来,透过灌木丛的间隙, 影影绰绰地在山洞里凹凸不平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阴影, 并随着清晨山间的风而摇晃着。风吹树叶草木的声音, 从洞外传进来。
今天是个好天气,戚然明坐起身,感受了一下自己的身体状况, 比昨晚又好了很多。他暗忖着, 许是姜羽昨夜又用内力给他调养身体了。
这人当自己的内功有多深厚么?这么一天天下来,等他伤好,他们俩早晚要重新面对南宫绰的军队,那时候他又用什么来迎敌?
由于受伤, 戚然明长时间待在山洞里,没有活动,浑身肌肉都有些僵硬了。他试着起身,活动活动筋骨。其实之前受的外伤并不太要紧,只是有一剑刺伤了他的内腑,严重一些,不过也已经在姜羽的帮助下, 恢复了多半。
戚然明一活动,不小心拨动了旁边一根枯树枝,他低头看了一眼,余光却发现地面上似乎有字,是用树枝划出来的几个字,姜羽的笔迹:“记得喝药,我打猎去了,回来给你做好吃的。”
在戚然明自己都没有发现的时候,他素来漠然的脸上,竟然露出了几分笑意,摇摇头,心想:一个世家子,燕国上大夫,如果又是手掌上万兵马的大将军,说起话来,却总是像……一个平民百姓,真是奇怪。
虽然这么想,戚然明仍是按姜羽所说的,从药罐里倒出一碗药汤来,仰头喝了,放碗时发现药罐边竟有一个纸袋。戚然明打开来看,发现居然是松子糖。
还真是周到体贴,戚然明想,听说睢阳君和他那已过世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感情很好,不知道姜羽对她,又是怎么样的体贴了。甚至那位小姐过世三四年,他都没有再另娶的意思,把燕国国君及舅舅荀执政说的婚事都给婉拒了。
吃了块松子糖,戚然明把纸袋重新包好,放到自己怀里,便迎着朝阳走出去,阳光照到脸上时,晃了一下眼睛,戚然明抬手遮了一下,眯起眼,朝外面看了几眼。
自从他被那位老伯带到这儿来,他就没出去过,一应事物都是由老伯给他送来。此刻往外看,发现此地果真是隐蔽,洞口是向下的,有一个坡度,且极小,只能容一人勉强通过。
洞口外,则被茂盛的草木盖住,如果不是存心往这里找,是不会发现这里有一个山洞的。
戚然明在洞口附近转了转,不敢走远,正想往回走时,听到老伯带着笑的声音:“明然?”
“老伯。”戚然明回头,见老伯左手拎了一只已经处理干净的山鸡,右手拎了一大块看不出是什么的肉,笑道,“这是他打的?”
“对,肥吧?”老伯把左手的山鸡举起来展示给戚然明看,“他一早就去打,打了两只山鸡,一只咱们今儿个吃,一只让老婆子腌了。”
“那这个是什么?”戚然明指着老伯右手上的肉问。
“野猪!走,先进去,这外头怕有人来看见,”老伯一边往里走,一边说,“好大一只野猪!真不知道怎么打着的,我们一时也吃不完,这孩子说要做什么好吃的,所以先切一块下来,别的也腌了,说让我们老两口留着过冬。”
这里的冬天,很容易死人,冻死的,饿死的,数不胜数。
“哎哟!”老头突然踩到一块石头,脚下崴了一下,他两手都拎着东西,一时保持不住平衡,戚然明手疾眼快扶了一下。
“我来拎吧。”戚然明从老伯手里把东西接过来。
“你这是好得多了呀?”老伯顺手摸了摸戚然明的脉,“比喝几大罐草药都有效。能下地了,还能拎得住东西了。”
戚然明笑了笑:“是好多了,不过离痊愈还有一阵子。”
两人一起进了山洞,那老伯虽然年纪不轻,有六十岁了,眼神却很好,重新添柴火的时候,一眼就看见了姜羽留下的那几个字。老伯对着那几个字看了几眼,听到戚然明靠近的脚步声,笑说:“明然,你这位朋友,对你很用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