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眠琴柳岸
“只要能说服国君,一切好说。”姜羽道。
燕侯才离蓟不久, 等他回来, 还有些时日。而在燕侯回来之前, 整个大周朝内局势变化莫测,似乎过了一个年, 各方都忍不住了,蠢蠢欲动, 露出了潜藏已久的獠牙。
自晋国那事出了以后, 楚国又传出一个消息,以雷霆之事引爆了整个大周朝——楚侯宣布将于今夏六月初六,于楚国宛城举行会盟, 邀请各诸侯国的诸侯王, 以及周天子前往参与会盟。
宛城地处楚国北部,位于周以南,距洛邑不足半月路程。
召各诸侯到楚国去会盟,这与晋国要求各诸侯国向它朝贡是一个道理, 分明就是藐视天威,挑衅周王。
楚国地处江淮一带,王室为芈姓,熊氏,祖先是一部落酋长,因随从周文王参与伐商,受到重用, 封号子。楚国一向被中原诸国看不起,被认为是蛮夷之邦,愚昧不开化,如今就连楚都敢藐视天子。
据说周王听说这件事时,气得当朝摔了桌子,差点晕倒。当今天子沉溺声色,致使身体亏空,这一晕,吓得前去朝贡的诸侯们乌压压跪了一地。
对此,各诸侯国反应不一。
以晋国的骄傲,自然不会搭理楚国。但靠近楚国的一些小国,却不敢不从,譬如卫国、宋国、鲁国等。自姜平继任为齐侯起,齐国便与楚国交好,自然不会置喙。
姜羽嗅到,今年这大周朝想必要不安宁了。
但燕侯尚未归来,姜羽便继续享受这暴风雨前的宁静。
戚然明现在的三餐饮食都受到了严格的控制,定时定点地喝药,定时定点地针灸,姜羽亲自来监督。姜羽现在不需要上朝,时间多得是。不许他动用内力,不许他在院子里吹冷风,不许过度思虑。
戚然明自然是过不惯这样的生活的,日子糙惯了,突然精致规矩起来,他浑身难受。药喝多了之后,便也不愿意喝,偏说自己没事,不需要这些。针灸也不愿乖乖躺下来,非得让姜羽和公孙克一起把他按下来。动不动就想上个树,上个房顶,和侍卫们过过招——姜羽下了令,谁和戚然明动手,自动去领五十板子。
在这样全方面的监管下,戚然明的日子过得索然无味,只好坐到书房里和姜羽一起写《宁坚传》。
于是在正月十六开朝以前,《宁坚传》增删修补四五次,终于完稿,其中许多内容都是由姜羽口述,戚然明执笔的。
正月十六开朝,太子监国。
堆积了一个年节的折子雪花一样飞上姬春申的案头,姬春申业务不熟练,每天只睡两个时辰,却还是处理不完政务,每天昏昏欲睡。只好拉着姜羽董熊,将那些不太重要的都直接交给两人——虽然荀书是执政,但姬春申并不太信任荀书,除了章程上规定的内容,姬春申没有和他过多接触。
这对于荀书而言,不是什么大问题。问题在于,他呈上去的关于如何变革的折子,都被压下了。
对于改革上的事,姜羽并未插太多手,只是按规定把折子呈给姬春申,无论姬春申是否批复,他都不多嘴,尽职尽责地扮演着一个好的太子/党。
由于政务繁忙,姜羽回家的时候就少了,于是吩咐公孙克,帮他看着戚然明好好吃药,谨遵医嘱。
公孙克最近也很忙,不仅要帮姜羽看着戚然明,还得去探望“久病不愈”的苏喜。
正月底,苏喜如期病逝。
姜羽为此两天没上朝,姬春申亲自批的假。满朝文武乃至整个大周朝百姓,都很同情他,守了宁翊四年,好容易遇到一个喜欢的,竟然又病逝了。
苏喜一死,王后又蠢蠢欲动,但是一看姜羽那张“悲痛欲绝”、“生无可恋”、“郁郁寡欢”的脸,她满肚子的话都只好咽下去。甚至心里也有点同情姜羽,琢磨着姜羽是不是命格太硬,克妻?
不然怎么两个未婚妻都病殁了?
有些郁闷的是,为此她手里头好些官家女儿都不愿意嫁给姜羽了,就算他是睢阳君,那也得有命享那富贵荣华才是。
不过,姜羽心系国家,虽然心上人离世,两日后,也重新上朝,继续处理政务了。为此,百姓们又是人人称颂——虽然克妻,不能把女儿嫁给他,但睢阳君依旧是个一心忠君利民的好官啊。
戚然明赋闲在家听到这些话,乐不可支,甚至有些同情姜羽。莫名得了个克妻的名头,以后没有女儿家愿意嫁给他,他就真的不会后悔吗?
由于折子被压了许多,荀书便暂时蛰伏,越发谨言慎行,以免被太子一脉抓到把柄弹劾他。等国君回来后,再提改革的事。
二月初,燕侯回蓟。
燕侯亲自去朝贡,得到了周天子的嘉奖,给了一大堆赏赐,甚至隐隐有封燕侯为卿士的意思。
对于楚国发来的请帖,燕侯没有同意。虽然去年攻打齐国时,他们两国联手了,但今年初燕侯还去给周天子朝贡了,倘若一转头就倒向楚国,去参加楚国的会盟,那这一个月燕侯来回奔波,岂不是前功尽弃了吗?
好容易等到国君回国的荀书,把自己憋了半个月的折子洋洋洒洒写了几千字,给燕侯呈上去。
当夜,燕侯把荀书召进宫去,两人不知说什么,说了一夜。翌日,以董熊为首的守旧派再次在朝堂上公然指谪荀书,“惑乱朝纲”,“居心叵测”。这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一触即发。
不过,经过燕侯与亲信,以及荀书为首的改革派长期细致的商议以后,改革的政令依旧下发了出去。
自此,从去岁冬到今年春,始终僵持的局面被燕侯打破了。
在这样的局面下,姜羽想置身事外已经不可能。姬春申在王后和董熊的压力下,多次火急火燎地让姜羽一起来阻止改革。姜羽用燕侯的政令为由搪塞几次,已经引起了董氏一脉的疑心。
于是,姜羽独自进宫去觐见了燕侯。
经过这短短的几个月,燕侯似乎也老了许多,尤其是自洛邑回蓟以后,几日之内,燕侯就白了不少头发。
姜羽进宫时,董熊刚刚离宫,许是听了董熊的一翻话,燕侯面色黑如锅底,屋里噼里啪啦碎了一地的杯盏花瓶摆件儿。直到看到姜羽,燕侯才重重喘了几口气,敛下怒气,挥了挥手:“赶紧给寡人收拾干净!”
底下人几曾见燕侯发过这么大火,战战兢兢,哆哆嗦嗦地火速把瓷片收拾完,就滚了下去。
“姜卿,你来了。”燕侯声音沉沉,仿佛连身体上都压着一座大山,让他喘不过气来。
“臣姜羽,叩见国君。”姜羽跪下来,向燕侯行礼,头伏在地上,姿态很是恭敬。
“免礼,别跪着了,起来坐吧。”燕侯低声说,坐在软榻上,腿上的旧疾因为天冷,有些复发,疼得厉害,旁边有宫女来替他捶腿,燕侯挥挥手让她们都下去了,“姜卿今日来找寡人,所谓何事?”
姜羽站起身,却也没坐,答道:“臣今日来,是想向国君求一道旨意。”
“你说说看。”燕侯道。
姜羽道:“国君可还记得,去年春臣前往曲沃向晋侯贺寿回来时,同国君说的话么?”
燕侯回忆了一下,想了起来:“你是说晋侯许诺三座城池的事?”
姜羽道:“正是。”
燕侯:“记得是记得,不过,眼下燕国的局势姜卿也看到了,这时候去曲沃,为那三座城池,未免有些舍本逐末了。如今改革才是重中之重。”
“国君误会了,”姜羽道,“臣并非是为那三座城池。”
燕侯微微眯起眼:“不是为那三座城池?还有什么,你说来听听。”
“是,”姜羽道,“只是臣接下来所说的话,或许会让国君不喜。”
“寡人恕你无罪,你只管说。”燕侯道。
姜羽道:“年节时晋国所发生的事,国君想必听说了。”
“你是说赵狄和石襄为了儿子,差点在金殿上打起来的事?寡人有所耳闻。”
“后来,周太子重前往曲沃,替二位大人裁决了这件事。”姜羽道,“不过臣要说的,不是太子重,而是这两位大人与董大人。”
赵狄和石襄是什么货色,大周朝谁人不知?以下犯上,挟制诸侯,弄权夺利,凡掌权者,没人喜欢这样的臣子。但姜羽把这二人与董熊放到一起,就值得玩味了。
就好像在暗示什么。
燕侯眼神一凛,看向姜羽:“你的意思是……”
姜羽低声道:“臣只是就事论事。国君您想变革旧制,想强盛燕国,可董大人却百般阻挠……国君以为是为什么?”
燕侯:“继续说下去。”
“是,”姜羽道,“臣与太子殿下一同长大,知道太子殿下本性纯善,有强国之心,臣也想辅佐太子,壮大我燕国。但如今的太子,是国君您想看到的太子么?”
为了眼前的利益,不思改革之大计,如此不思进取,愚昧无知,何以担当储君之位?
“而太子像如今这样,又是因为什么呢?”
姜羽其实知道,姬春申未必是为了利益。姬春申想法单纯,或许只是听了董熊和王后的话而已。
姜羽未说完的话,他相信燕侯听得懂。
“太子不与您一同致力于革新,不是太子有过,而是受人蒙蔽罢了。董大人不遵从君命,却诱导太子来维护他手中的利益,国君试想,待日后太子登临大位……”
“好了。”燕侯打断姜羽的话,“你的意思我明白了。”
第84章
一个受权臣摆布的太子登临大位, 那实际掌权者又是太子还是权臣呢?燕国会不会成为下一个晋国?
这才是真正横在燕侯心头的忧虑。
香炉里的龙涎香再袅袅地燃烧着,青烟在室内不受风的拨动, 可在仲春的燕国, 天气尚冷, 北风仍劲。而在如今的大周朝,更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燕侯眸色深沉, 疑虑,不安, 忌惮。十一年前的改革功败垂成, 如今再提,再次受到阻碍,人生又有几个十一年?
“便是如此, 这与你去晋国, 又有何关联?”良久,燕侯缓缓问。
姜羽面不改色,将早已想好的说辞拿了出来:“晋侯深受佞臣弄权之苦,倘若臣能帮他除掉赵狄, 待晋侯掌权,自然也会感同身受,帮我燕国解决外戚之患。”
“没有董氏阻碍,改革自然会比现在顺利许多。”
“次之,晋国十几年前便已改革成功,才有这十几年诸侯莫与争锋的繁荣强盛,届时也可向晋国寻求一些革兴之道。再次, 还能顺便得到晋侯许诺的三城。”
“一举三得,何乐而不为呢?”
燕侯摩挲着拇指上的玉扳指,沉默良久,突然问道:“姜卿,你觉得太子如何?”
姜羽答道:“太子聪慧仁孝,是个仁主。”
太子再如何,都是储君,是君主亲自挑选的继承人,他人可以质疑太子有过,但不能质疑太子的身份,否则就是质疑君主本身。
“仁孝,”燕侯低笑了声,摇摇头,叹了口气,“如此风云变换的乱世,做一个仁主……”
燕侯感慨良久,对姜羽挥了挥手,道:“你去曲沃的事,寡人准了。你可能确保,完成寡人交予你的任务?”
“臣,”姜羽屈膝跪下,“定不辱命。”
燕侯笑了笑:“你的能力,寡人是放心的。你和你父亲,还有你舅舅,你们一门都寡人最倚重的良臣。”
“臣父……”
姜羽刚要提姜宣子,燕侯就冲他摆了摆手:
“行了,去吧。此事耽搁不得,你回去收拾收拾,贺礼按去年的一样准备,三日后便出发,晋侯寿辰在即,耽搁不得。”
“臣领旨。”姜羽道。
在姜羽打算告退之前,燕侯又叫住他,想了想,问道:“寡人听说,那位苏小姐前几日病逝了?”
姜羽苦笑了一下,回道:“是。”
“可怜你是个痴情种,却偏偏……”
“命该如此,”姜羽道,“国君不必为臣挂怀。”
“这是说得什么话,”燕侯道,“你是寡人的肱骨之臣,你的婚姻大事,寡人岂能不问?你若是愿意,三公主尚待字闺中,配你正合适……”
“臣惶恐,”姜羽苦笑道,“国君恐怕不知道,现在坊间都传言臣克妻,没几户人家愿意把女儿嫁给臣,国君怎么还把公主往火坑里推呢?”
“那都是坊间愚昧之士,胡说八道罢了,怎么当得真?”燕侯道,“不过也罢,看你为宁翊守了三年,才遇上一个苏喜,恐怕又要守三年,寡人也不勉强。你父母不在,此事全凭你心意吧。”
面见完燕侯出去后,姜羽心中有一个疑问,燕侯是否知道当年真正向他下毒之人,不是姜宣子?还是说他明知不是,却迫于压力,把姜宣子关进了天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