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眠琴柳岸
石襄查过少年的来历,听说是一个商人卖到市场里的,原先是平民,因父母欠债不还逃了,兄妹俩才充了奴/隶,身世是干净的。
石襄对他很是宠爱,给了他一个院子,还给了几个仆役,最初几日,夜夜都宿在他的院子里。几乎不想从少年身上下来。
少年身体纤细柔软如少女,漂亮乖巧,一双微挑的眸子一笑,便将石襄的魂都勾没了。若是唇一扁,眼里升起雾气,他就是要星星,石襄也给他摘下来。
就是这样一个得宠的小倌儿,却突然有一日变了脸,露出他伪装在无害柔顺外表下的獠牙来。不知从何处掏出来的一柄极精巧的匕首,在石襄正压在少年身上忘乎所以时,被刺进了石襄的胸膛。
石襄时常喝得酩酊大醉,侵犯少年时动作又粗暴,少年从没体会过任何快感,却不得不装出很享受的样子。此刻,将匕首刺进石襄胸膛时,少年多日以来遭受到的屈辱,总算有了发泄口。
他握着手柄,用力把匕首向里插,稚嫩的脸上面无表情,只有眼里藏着冷笑和快意。能在这时节活下来的普通人,没有一个是真正无害的。
温热的鲜血从伤口流出来,流到了少年的手上,滑腻腻的。
这是少年第一次杀人,因此当血液流到少年手上,浓烈的血腥气灌到少年肺里时,他突然感到恶心和恐惧。
少年左手捂住嘴,石襄身材胖,大腹便便,身上的肥肉白花花的,看上去更恶心了。他几乎干呕出来。
便是这一个迟疑,给了石襄反击的机会。
石襄虽醉,却还是感觉得到痛的,一把掐住少年的脖子,那双尊贵的、从没干过活的细皮嫩肉的手,因为主人年纪大了,也显出老态。皮肤不再细滑,变得干枯了。但生死存亡之际,这双手爆发出的力量依旧是强大的。
少年剧烈地挣扎起来,两手握住石襄的手,被掐得喘不上气,满脸涨得通红,头一阵阵地发晕。
然而石襄也渐渐没了力气,胸口太痛,大量的失血让他眼前都看不清,天旋地转的。
在失去力气之前,石襄抓起少年的头发,将他的脑袋往墙上狠狠一撞。他怕撞不死,拼尽全力,连续撞击数次。
起初少年还发出惨叫,到后来便不出声,也不挣扎了,石襄这才松了手,任少年的身子顺着墙软软地滑下来。血迹沿着墙向下流,蜿蜒出一道触目惊心的痕迹。
石襄捂着胸口,忍着痛喘了口粗气,沙哑道:“来人……来人!”
第94章
石襄被行刺这样大的事, 立刻惊动了石府上上下下几百号人。并且消息迅速传了出去,传到大街小巷, 还传到驿馆来, 姜羽也听到了。
“昨夜那少年趁石襄醉酒, 在他房里时,行刺了石襄。听说石襄伤得不轻, 刀扎进他胸膛里三寸,只差一点便中了心脏。已经从宫里传了太医去给他诊治, 据说现在已经下不了床了。”
“不过可惜, 石襄还是没死成。”
听着公孙克的回禀,姜羽靠着椅背,放下手里的《四方志略》, 淡淡道:“原本就不指望能杀了石襄, 石襄要是那么好杀,他早死了,哪还能活到今日?能取得这样的成果,已是十分不错了, 晋侯那里也好回禀。”
“是。”公孙克道。
“这少年本是个普通人,嬴喜把人调/教得不错,有胆识,手无缚鸡之力,竟能那石襄伤成这样。”姜羽看了戚然明一眼,又说,“现在消息都传到我这里了, 想来晋侯也已经知道行刺失败了?”
公孙克道:“想是知道了。”
戚然明坐在姜羽身侧,手里拿了一块玉,在刻什么,闻言突然抬头问了句:“那少年呢?”
“少年?”公孙克一愣,答道,“自然是死了。”
“石襄当时被刺后,吃痛,酒醒了一半,回过神来后,当场便抓着少年的头往墙上撞。那少年力弱,论单打独斗,完全不是石襄的对手。”
别看石襄大腹便便,他可是能在战场上一箭把广陵君射下战车的人。
“他当场就死了?”戚然明吹掉玉上刻出来的灰,放在桌面上,抬眸问。
“这倒没有,”公孙克回答道,“当时是重伤,还有一口气,没死透,石襄就拿他去喂自己养的狗了。”
“喂狗?”戚然明蹙眉。
这时姜羽给公孙克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别说了。公孙克看看戚然明神色,这才知道自己说多了,弯下腰道:“属下失言。”
姜羽皱起眉,摆摆手:“滚吧。”
该说的不说,不该说的乱说。
“是。”
公孙克走后,姜羽打量了一下戚然明的神情,轻声道:“你若是讨厌石襄,咱们改日寻个机会,把他杀了,为民除害?”
“你方才不是还说,石襄不好杀么?”戚然明瞥了他一眼。
“是不好杀,但若想杀,还是有法子的。”姜羽道。
戚然明知道姜羽是在意自己的情绪,便轻轻摇了摇头:“你按照自己的计划继续吧,比这更残暴的事我都见过,你不必在意,我只是有些……恶心罢了。”
拿生人喂狗,也亏石襄想得出来。这样的人,恐怕已与牲畜无异了。
果然是封建愚昧,姜羽心道,戚然明恶心石襄,他只会比戚然明更恶心,更难容忍。但姜羽也知道,人力有時尽,纵使他有心,以他个人之力,总是有很多事情是做不到的。
“那少年是不是还有个妹妹?”戚然明问道,“人在哪儿?”
姜羽:“这我没有过问,人是晋侯找来的。”
“你若有余力,便……”戚然明垂下眸,犹豫了一下道,“便把那小姑娘找到,然后送走吧。”
“这曲沃,她是待不得了,石襄会迁怒她的,晋侯的许诺也不能相信。他都自身难保了,哪还有心力顾忌别人?”
“好。”
姜羽当即把公孙克叫来,将这事儿吩咐了下去,转头又问戚然明:“你似乎很了解晋侯,是因为在晋国为质时,和他接触过?”
“嗯,”戚然明点头,“那时秦国国力弱,远不如现在,我在曲沃为质时,晋侯当时年纪非常小,看到赵狄和石襄,便吓得话都说不出来。但他一转眼,就会去欺凌那些地位不如他,不敢反抗的人。”
“他欺负过你?”姜羽敏锐地抓住关键信息。
戚然明笑了笑,看着姜羽道:“算是吧,不过也没什么。我当时是个病公子,晋侯也不敢真把我弄死了,没法跟秦国交待,所以不会太过分。”
“非得要下死手,不留活路,才叫过分吗?”姜羽道。
电光火石间,姜羽倏然想起了什么。原主十五岁之前的记忆,姜羽都比较模糊,但他记得原主十四岁那年,曾随父亲姜宣子来过晋国。根据姜羽之前查戚然明时总结分析出来的消息,他一定是在那一年见过戚然明,也就是戚然明所假扮的二公子嬴喜。
这一瞬间,提到此事,姜羽脑海里便隐约闪过一个瘦小的男孩,摔在地上,脸上沾着泥,眼睛红红的,眼睛里有眼泪,却忍着没哭出来。那张脸与眼前的戚然明,颇有几分相似。
“想起来了?”戚然明笑道。
姜羽点点头,有些不好意思,原来他是真的见过戚然明的,还帮过戚然明。十二年前的晋侯虽然才六岁,但他的性格已经初露端倪,面对赵狄和石襄便怕得要死,对别人就作威作福。
戚然明一个质子,更是不被他放在眼里,多次找戚然明的麻烦,一般也就是冷嘲热讽一番,那日姜羽跟随父亲来晋国朝贡,在宫里偶遇姬孟明对戚然明动了手。
戚然明虽然十岁,年长于姬孟明,但他那时候身体已经彻底垮掉了,弱得狠,再加上本来就要演一个病弱公子,所以就被推倒在了地上。
十四岁的姜羽还没有睢阳君这个封号,但继承了他父亲的风骨,朗朗如清风明月,将十岁的戚然明小心扶起来。不急不躁,和小晋侯讲道理,姬孟明一个六岁的小孩找不到反驳的话,只好无理取闹地撒泼哭起来。
一个是尚没什么名气的姜羽,一个是依旧如日中天的晋国的诸侯,虽然姜羽的父亲是姜宣子,却也不敢得罪晋国人。
于是等大人来了之后,姜羽便将所有责任都推到自己身上,让姜宣子把他责罚了一番,便算完了。都是小孩子,赵狄和石襄也不至于跟他们计较。
“所以你在饶县时,一见到我,就认出了?”姜羽问。
“其实过得太久,已经认不太出你的脸了,但你的身份那么好猜,我知道你是睢阳君,便知道是你了。”
十一年,从懵懂的小孩到独当一面的大臣,谁又还认得出谁呢?
只是,戚然明还有一件事没说。
那日姜宣子罚完姜羽后,姜羽又找到戚然明,给他膝盖上摔出的伤口擦药,一来二去,几日之间两人便熟识了。离开曲沃时,姜羽答应戚然明,日后等他回了燕国,要和戚然明写信往来。
戚然明在秦国时,几乎没有接触过除嬴喜之外的孩子,离开秦国后,人们对他不是嘲讽便是怜悯,从没有一个人肯真心待他,好好相处。因此一见那朗月清风般的少年姜羽,就立刻被他吸引了。
少年姜羽耐心温柔,聪明识大体,且五官俊朗,身量青葱如翠竹,一身少年气,是戚然明所能设想到的最完美的形象。戚然明憧憬他,景仰他,格外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友谊。
起初他们是有写信的,但写过两封后便断了。战乱频发的年代里,一封书信从一国到另一国,往往要数月时间,戚然明在曲沃这水深火热之中艰难地生存,一日又一日地盼望来自燕国的信。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终于没能等到。
他以为姜羽忘了他,很是伤心了许久。但不久之后便听到宫人们闲聊时说起,燕国姜宣子一门被满门抄斩了,夫妻俩连尸骨都没能留下,姜宣子的岳父在金殿下撞柱而死,岳母紧随着丈夫病死。
姜氏、荀氏,两个燕国大姓,一朝没落。姜氏更是只剩下了姜羽一个小孩子。
他又听说,姜羽在父母、外祖父母都过世后,大病了一场,险些没能挺过来,活下来后,也性情大变,变得呆呆傻傻、沉默寡言的了。
那个明亮的少年再也不复存在。
戚然明这才知道,姜羽不是忘了他,只是自顾不暇。
为此,一身病痛的戚然明也又病了一场,等病好之后,那个脸上沾着泥,眼睛红红的男孩就不见了。
往事太过于沉重,沾着血腥气,充斥着苦涩的药味,让人不愿提起,不愿去回想。戚然明刻意将那些不快隐去,笑着道:“只是没想到你竟然对我一点印象都没有,我可是很伤心哪。”
姜羽揽住他,将自己的下巴搁在戚然明的肩头,低笑道:“倘若我一早就想起你,去年在曲沃,我便不会让你走。”
戚然明笑了笑,抬手环住了姜羽的腰身,偏头在他肩上蹭了蹭,忽而轻声道:“姜羽,从今往后,有我陪着你,你想做什么,我都帮你。”
原本拥有一个恩爱美满的家庭,一朝破碎,失去了几乎所有亲人,从那样一个绝地之中走到现在,成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睢阳君。这些年,姜羽也很辛苦吧。
姜羽摸了摸戚然明脑后的长发:“那我捡大便宜了。”
说完放开戚然明,在他额上亲了一下,说道:“晋侯那儿想必已经气得不行了,我得去安抚安抚。”
“嗯。”戚然明说,“石襄那里,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姜羽道:“石襄那儿的第一步,已经布置好了,接着走完便是。”
“其实挑拨赵狄和晋侯、石襄和晋侯的关系,并不困难,因为他们本就对越来越跋扈的晋侯不满,早已心生猜忌。我只需要推波助澜便可。”
“难的,是让赵狄和石襄内斗。”
戚然明问:“我能做什么吗?”
姜羽想了想道:“需要时,我会告诉你的。”
其实从没有一件事情简单,游走于晋侯、赵狄、石襄与嬴喜之间,每一步都是在刀尖上跳舞。
第95章
石襄在床上躺了许多天没去上朝, 为此,连赵狄都亲自去探望了他。
这俩人在晋国敌对多年, 斗了多年, 难得看到对方这么吃瘪的样子, 据说赵狄那张黑脸,都罕见地露出了笑意, 而石襄则气得脸都绿了。
少年死后,石襄果然花了大量人力物力, 在曲沃搜查, 查那个奴/隶贩子,查少年一家人,查将少年卖给奴/隶贩子的商人。
嬴喜不敢跟石襄硬碰硬, 当夜就卷铺盖跑了。石襄查过去时, 早已人去楼空。而少年的妹妹也早已被姜羽转移走,送出了曲沃。
想杀石襄的人很多,因此他一时也理不出个头绪。石襄本想,那日在桥山脚下, 少年是从姜羽手上抢过来的,会不会是姜羽设了套给他钻,但查来查去,又查不到姜羽和这少年有什么关联。少年人都死了,也问不出话来。
直到与他同去买奴/隶的小妾,无意中说了一句话:
“说起来,那少年也是蠢得可以, 他生得一副好皮囊,还与晋侯殿下有几分像,得老爷如此宠爱。若能一直衷心侍候老爷,老爷又岂会苛待了他,荣华富贵总是少不了的,真不知他怎么想的。”
这句话骤然点醒了石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