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极限一掌
让他伤心的话,何尝不也让自己伤心。
世上再没有比这更恳切的爱意了,百谷紧绷双肩,眼睛发热,多少次愿意融化在他臂膀里,如今还是愿意。
“可是我配吗。”百谷喃喃回答他的话,“我配成为河伯的所爱吗?”
“你怎么不配?”
“我马上就要成为神仙了,津滇,别说半年前,就是三个月前,我也不敢想。”
“我明白。”
“但是,走到这一步差些什么,也许是心力,也许是大德,也许是情义。”
百谷慢慢摇头,像经过了一个迷宫后,终于对视了自己的恐惧,那个不详之物:
“但你刚才那番话,让我醒悟了。我就是不配成为神明,我没有做好准备。我不能像你一样,也不能像岚间一样以天地为念,不能像洙尾做个守望者,不能像九鸩那样聪明通达,我只是,是一个崇拜神明的凡人罢了。”
他握紧拳头,颤抖着:“我是凡人,津滇,你不明白!”
水虎们吓了一跳,纷纷直立身体,耸动鼻子胡须,嗅着空中的危险。
百谷发出极度压抑的声音:“我想给白水寨和爹爹报仇,很想。但执着之后,这个理由对十万人,甚至二十万人来说,对往后的一百年五百年来说,太自私了。
“思念到这里,我就无法突破,连看着你都做不到。”
津滇一下下用拇指蹭过百谷的脸,看百谷痛苦地下定结论:“天脉不会需要我的,这一时有用,换一时就没用。天脉不要百谷,津滇可能也不需要。”
紧闭的心结显露出来了。
说到底,百谷才活过二十个春天,只有尚稚嫩的见识,未必公允的正谬心,倘若明白过来以后要日夜不休地与世间诸恶征战,为万人生死祸福做依托,不休止地为他们做判罚,可还有勇气?
迈出这一步,再回头,可能就是一千年以后了。而这个巨大的年限,他想着就觉得可怕。
所以百谷慌了。
津滇抱着百谷摇晃,抚摸他脊背上瘦弱的两块肩胛:“我的百谷,信心怎么比我还小呢,你被吓到了是不是。”
百谷老老实实趴着,偷偷哀伤:“我的愿望只有一个,但如果别人有十个愿望,我是不是应该让路?”
“然后让坏蛋来做神仙,像从前那样?”
津滇着迷他的纯洁和无辜,低头吻他眉弓,“上天看重你,你却不看重自己,是责怪谁的眼光不好呢。”
百谷吸吸鼻子,也搂起着他的后背:“我爱你的,津滇。我确实是怕了。”
津滇自然心花怒放:“百谷,人很容易就走散。这道理我也是后来才学会。”
河伯便说起自己刚诞生之初,没人教他什么,是比百谷更不会。哪里有完全准备好再做事的时候呢,学了个法子一时能行,后来就不顶用,还要继续动脑筋。或者闹出什么笑话,颠三倒四张冠李戴是常有,转头灰头土脸来收拾烂摊子,又不敢叫人看见。那时,还有远道而来的吴人叫他蹩脚神仙。
津滇说得有趣,拿自己懵懂时的羞愧事迹作比,好不容易才把百谷逗得心情好转。
津滇又道:“职责加身,只管往前。去尽力做了,才是无愧于天地,才是向天宫尽衷心。你上山时,晓得前面是什么不?”
“不知哦。”
“对嘛,还不是一个劲儿朝上走?一样的,百谷,去就行了。不犯对错,焉知哪个是对呢。”
百谷听他劝勉,心意慢慢回转,像水虎那样揉揉眼睛:“我知道了,津滇,错了就改,一如做人的时候。”
“仙与人,人与仙,二者并非对立,乃是如登楼一般。”津滇笑,“成仙只是开始,往后你功课多了,便生出老练。老练之后,就不会再胆怯。”
“嗯,各有成仙之法,便是因为所得的功课不同吧?”
百谷知道是自己过于着急,一天的难处一天当就够了,想得太远,就连第一步都迈不出去,实属眼高手低、自寻烦恼。
“这么简单的道理我都不懂……”他反应过来就有些害羞,“唉,白叫你担心了。”
“这有什么,我年纪大你许多,能当你男人,也能当你长辈。”津滇挠他的脚心,“笑一个吧,嗯?”
百谷就嘿嘿地笑起来,抱上他脖子接吻,觉得这男人已把自己栓牢了,果真是有手段的。
岚间在屋外,死死地拉着一条蛇。
这蛇有两指粗细,一臂多长,乍看是紫灰的鳞片,肚皮发白,却能在光底下闪耀出十色光华来。
只是明明如此弱小,嘴里却有成年男子的声音呼喊:“那是吾的人!他怎么霸占?!可恶!”
这蛇要往前,岚间拉住他,蛇便缠紧了岚间的手,拧得他十分不舒服。
“你也不看看自己什么大小!”岚间斥责,“我救活你,你去找死?津滇拿你蛇胆泡酒,以为他不敢么?”
“吾也敢!”那蛇还叫嚣着,“不待多时,吾就更强了……”
小蛇浑身拧紧的人突变作一团雾气,给它扑空摔在地上,脱身的岚间便赶紧把蛇扭成一坨疙瘩,一把塞进墙根坛子里,扣结实盖子,动作一气呵成。
“这是什么……”
蒙在坛里的小蛇游动起来,在暗里摸索:“呸,辣椒泡菜?你好大的胆子!”
“在里面好好回忆自己干了什么事。”
“不要,辣死了,放吾出去!”
岚间坐在咚咚叫的腌菜缸上,望着天喃喃自语:“这个家我是呆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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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章出现的地名均从《黔南传统村落》一文中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