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神祈舞 第51章

作者:极限一掌 标签: 玄幻灵异

百谷双手挥动,发觉双目已昏晓不分,阴阳不识,白茫茫得一片,几根手指都数不见。岚间牵过他手腕拉着往前走,他就亦步亦趋地碎步尾随,问道:“你这是什么法术,一叶障目么?”

岚间:“有叶吗?”

百谷:“没得。”

岚间:“那就别乱起名了吧。”

死人立于左右杆上,像分列在府衙两侧持矛的士兵,静止而沉默地观望。也像洛阳庙宇里守门的恶煞,胚子是草木泥漆,做成是龇牙拧嘴。

还是人好,柔软,是活着的人最好,会笑。

浑浊锈臭散去,只有山泉水清的凛香,百谷走了会儿才发觉这是岚间身上的味道。现在只有握手的地方是实在的,恍惚中似乎不是自己目盲,而是岚间融化了。

百谷不由抓紧了手,确认他的存在:“说说话吧,太瘆人了,我心慌。”

“昨天说了那么多还没够?心里有恶,才怕死人来寻债。”

“你可错了,万一是恶鬼,专门找我这样心善的人呢。”

岚间笑着回头看他:“找你能做什么,再被气死一回?”

百谷怕跟丢,脸与他贴得近,彼时鼻尖几乎相撞,双眼对视距离不抵一个小指节,长云暗影的模糊中唯面前人最清晰,甚至能窥见瞳边一圈黑纹。一瞬,所有争端的话语有了附依的面情和光润的眼睛,化为了万籁俱静中的声响。

两人都生出略微的怔然,百谷耳热地低下头:“那,不如就快告诉我你兄的事。”

细看之下,岚间的轮廓其实跟津滇极为相似,不过他眸色发色极浅,气质截然不一,才觉得完全不像。

一具未干的尸体挂在旁边,被啃掉一半,肠子杂乱地垂下来,百谷没看到。

还有他更多看不到的,岚间一叹幽息,避无可避,默默从怀中掏出陶埙来,朱红器身上烙着一圈龙鳞海波纹。

“这个埙是他给我的。有年他往东去无限海,说只要有事便行在河岸上吹奏陶埙唤他,他必定赶回。但一去几十年,他什么节期都没回来过,没有差人来问候过。好像我没有事,就永远不能见这个兄长了。”

百谷举着手接过来摸了摸,只是个普通的可单族乐器,他们喜欢用土烧些笛子碟子吹打,整个村子都热热闹闹,不分红事白事都能又唱又跳。

“最初是疏远么?也对,九鸩不回来过花山节都气了他半年。”

“惦念么,总有一方比一方更多。”岚间绕过迎面的骷髅,说道:“我担心津滇已遭受不测,便燃烧修为离开我应属之地,到了黎水下游查探,却看到……”

他的面庞被穿过雾岚的正午光芒微微点亮,映明了雾野之神的不解:“我看到他跟一个凡人在一起过日子。那人已到暮年不能行动,需要时时照看,津滇是以寸步不离,无法抽身。”

果然还是不要问的好,百谷心里怪怪的,又羡慕又好奇:“哦,好嘛,算是不离不弃了。”

这是岚间第一次承认了自己隐秘的嫉恨,他却不能察觉,存有困惑:“我看那凡人脸色浮肿皮肤发紫,一副将死之像,心想自己竟连病损之人也不如吗,他宁愿日日看着那人也不愿来探望我吗……我感觉他在羞辱我。”

他看着手中的埙,这真是最简拙的土乐器,好像哥哥不假思索不经挑选就随手给他。

百谷这下不知怎么劝了,事关情之一字无分对错缓急。他也不是个滋味,还想有人来劝自己呢,只得步履紧随,一边点头:“那么,你就一气之下不理他了。”

“此事,只是个起因。”

后面的变化是岚间抗拒倾吐的源头,这触及他内心的黑暗,他真正“有辱仙位的德行”。

“我加重了那个凡人的病情。”岚间说:“她快快地死了……棺材都没做,津滇现叫人打的。”

他说得断断续续,咬字沉在风里。

白雾从浅到厚,从辨得清远山的弧线到辨不清,此番凄清山河可知神明隐晦的心里事?

“不过很快津滇发现了蹊跷,我们两个吵起来,互不退让。从此开始愈演愈烈无法收拾,兄弟倒像仇人,只能分开数载,临江不见。

而后我初历天衰一夜白发,那日心中惊惧,仍然依照约定吹埙唤他。连续月余天天吹奏,他一次都没有回应,我便也再也没有吹过……”

这唤不来人的乐器是个哑巴,不能发声的乐器是废物。

岚间把陶埙放回怀里,不看了。

“再后来,上一代杉弥告知了津滇,他就用空舟送了封信回来。说我若身中天衰,定是做了大逆不道的事有辱仙位德行……他叫我自检,叫我向东皇太一跪坐八十一日求赎……明明他是我的兄弟吧?为何说这样伤我的话?……于是,我来投奔岱耶……罢了,后面的不想提了。”

岚间说完,停在天葬林里闭上眼睛,跟死人站在一处,久久不语。百谷一下下捏他的手,小声说:“你不要哭了。”

岚间说没有哭,你又看不见。周围是死人,它们也看不见。

他知道,他死时连尸身都不会有的,不会像这些幸运的凡人让三四亲友抬来山上喂鸟,乐得自在随缘,更别提丧器礼乐、纪念典祀,还有这些可爱的彩色小旗。就只能向空虚凭吊,他兄再寄一枚空舟当作衣冠流冢,顺水推向东海。

“无事。”

岚间回握住百谷:“如今我知道他在哪里,也知道他不能回我……唯一所求,想知自己是否四处迷津,离了本心。”

二人原本是同生灵胎,天之恩赐,能体会其他神明没有的亲情,结果……倒比别人更寂寞。

若我原本就是孤身一人,没有对比没有羁绊,是不是要更好些呢。

“那你还恨他吗。”百谷心里难过,小心地看着他。

岚间却看着手心短浅的纹路,微微蹙眉:“恨?有时神明也不能懂,有时候也如人一样的不甘。我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当真是为那早晚入土的凡人?我恨他吗,可我要死了,唯一能留下的,是我曾经有个弟兄。”

信徒不会成为见证者,亲人会。

他手心里突然接了一滴水,落下一滴饱足的透明圆珠。

“……”岚间看百谷的眼角发红,湿睫粘着,眼珠韵结一层水汽,问他:“为什么。”

百谷在胳膊上蹭了两下脸:“给气的。”

岚间收回手来,把他的泪攥在手心。

“我也许早去,也许比你久活,先想想自己吧,何必为我伤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