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极限一掌
杜鹃成林,清风动竹,岱耶在此落地变化。先着了一身青蓝布衣,又在脸上抹了点儿花泥乔装,然而俊眼修眉,依稀是个俏郎君。
离寨口不远是一片长势极好的蚕豆地,他站着眺望,见远方木屋有仙灵缭绕,如初霁多虹将郁躁洗尽,顿时咧嘴笑了:“哎呀,好找嘛。”
白沃不要人来探望自己,离开时叮嘱众仙,往后见了也要装作不认识的才行。他脾气怪,无人敢冒犯。此后百年过去,众仙已对雨神一无所知。他去了哪里,现今如何,是否娶妻生子?唯有个当地的土地爷见着他,也被白沃狠狠告诫不准乱讲。
岱耶入了村寨,所幸是生饭的工夫,无人在路上对他指指点点。往深里走,地畦菜蔬更发旺,栅栏上栽了月季,已爬得满处姹紫嫣红。那几丛熟透的吊瓜掩映着的,正是那位故人的身影。
岱耶高兴地连门也没敲就走进去,唤道:“我友!”
白沃正在翻炒稻米,冒出一闻就饿的谷香来,听见有人唤他,只是不冷不热看了一眼,手里铲子都没停:“干嘛来的。”
岱耶料到他反应,不减笑意:“就是看看你嘛。”
“百年未见,空着手就来了。”
白沃拿碗盛出炒熟的米,“唰唰”地刮着锅底,似有怨气地说:“看来也没怎么想我。”
吩咐人不能来见他,又责怪别人太过迟到,果然还是一如既往地难伺候。
又或者,他是只盼着自己能来。
“嗨呀。”岱耶走近前,离他更近:“你连我都不稀罕,还能稀罕我带的东西?”
白沃:“你衣服上有花粉,是从花洲来的,经过一大片的蚕豆地也不帮我掐一把,好意思进门呢。”
“这,我哪知道是你种的……”
白沃盯着他:“就连草果也么得?还不如给我带兔子的大狗呢,要什么进屋,赶紧走么。”
岱耶尴尬地搓手:“那要不,小仙这就去帮您去割一捆来……”
“我觉得还是兔子好。”
白沃不待见他,用一口熟练的当地口音左右堵话,看来不拿出个什么东西,是不会放过这可怜山神了。
岱耶暗中一掐指,察知隔村正有人摆宴祭祀,便从身后隔空取了那坛上的一壶酒,佯装私藏在身:“好嘛,就赔给你个好的,这可是我珍藏多年……”
没等编完瞎话,白沃拿来倒在敞口瓷器里,用作腌酸肉。
岱耶:“……也、也行。你看正好呢,哈哈。”
白沃白了他一眼,岱耶安静了。
“把鹅抓来宰了。”他指了指,不让客人闲着:“刀搁在盆上。”
岱耶低声下气地去找大白鹅,大白鹅气势凶猛,“嘎哦嘎哦”地扑着翅膀飞起来啄人,逼得岱耶大张旗鼓地使了个法术,才老老实实断了气。
他得意地拎着鹅翅一回头,见白沃正坐着一边削芋头一边嘲弄地瞅着他:“嚯哟,神仙就是不一般,刀都不会使。”
“小仙这不是没做过饭嘛。”他苦着脸看了看鹅,又看了看老友,心里乱糟糟地。
行走人间的雨神比之以往衰老了七八岁,或是俗物缠身心烦,或是在茶地间行走时晒黑了,右眼下本来长着三颗撩人的小巧泪痣,如今也渐渐模糊;不朽的身姿憔悴些许,时常弯腰做活让脊背出了弧度,从来纤尘不染的仙衣换成粗布,如今沾惹糠皮。
万人敬仰默念的名字站在凡尘中,凡尘却不认识他,他可有后悔吗。
岱耶深深吸了口气,哀哀愁愁地打算说实话:“我友,其实我这次来,是因为听说你……”
“去河边收拾干净了。”白沃用下巴点了个溪水的方向:“给我做鹅油饭,吃了再说。”
“好,吃了再……啊?我哪里会做饭?你又不是不知道我……”
白沃嫌他笨,给了个更难看的眼色:“不会的问我啊。”
岱耶无奈地看着死不瞑目的家禽。
也只有这一位神仙会受这一位凡人的使唤,姜要用手刨,丹桂要碾磨,岱耶折腾了大半时辰才把饭菜端上桌,自洁的身上几乎出了汗,凡物的油腻也令他头疼;指甲里残存着血,发上插着鹅毛,整个人眼神呆滞地坐在房门口怀疑自己到底经历了什么。
是了,这就是他老友,以往想平平和和地说句话,也要先这样任他支使之后才能说。
白沃沏上茶,腾腾水汽带着清馨冒发四散,他略有得意:“这是我自己种的,你没尝过的。”
他自然不会参与寨里对任何神明的祭祀,什么祈舞祷语、泼水焚香、庙中供奉,一概不再沾染,故此经他手作之物真是神仙们没尝过的味道。
远离仙界,抛弃过去,白沃寻找自己在人间的位置,但人间接纳了他吗,为何还是如此孤独?他来到这里,被炊烟浸满,怎能甘心?
岱耶缓缓摩挲着茶杯,看他已驾轻就熟的动作,想他所经历的种种困境,忍不住脱口而出:“我听说灵卵一直没动静,是么。”
白沃刚舀了一勺缸里的甜米酒给他吃,已亲自喂到嘴边,听见这话又收回手来,自己喝了。将岱耶刚才的一番卖力瞬间丢到脑后。
“不要这样对我仿佛仇人,谈谈吧。”岱耶恳切地望他:“灵卵本是修炼进式,为我等自用,若要它当作自己的子孙抚养……也不是不成,可它有灵无魂,难以破壳啊。”
“那个土地官儿。”白沃想起来是谁告的密了:“一会儿拿刀杀了他去。”
岱耶挡在他面前:“同别人生什么气呢,你就给我看看,我来想办法。”
“你有什么办法,我的修为已私自留下了,足够护他平安长大。”
“这壳不是壳!”岱耶着急了:“是心界,亦是天人之界,它本来是你,但你让它不要成为你,那它要怎么做?心不能通,又不得信者的呼唤,如何出世?”
这分明是数落,责备他当初的决定太过轻率,白沃“啪”地把碗筷放下,进了里屋:“不吃了。”
岱耶追上去:“你不要怪我多嘴……我错了,但我还得说。”
白沃知道他在后面跟着,一路引到了床边一手扯开自己的被褥,薄被下面正藏着一枚南瓜大的金卵,圆滚滚地安静置卧。
“如何没呼唤过?我天天跟它说话!”
白沃指着那不争气的儿子,气道:“从前就是得了它才决心归隐,要得人之姓氏,继我之遗志,结果百年来空梦一场,从心口而出的鹌鹑蛋大小一直长到现在,还是这副样子给我看呢!过年时就切个韭菜把它蒸了吃,你要想办法就赶紧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