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衣杏林
池幽不愿相信,但事到如今,便不得不信了几分。
然而纵然只有几分,那种被弟子冒犯窥觊的暴怒与恨铁不成钢的痛惜就像是深渊中攀爬而来的藤蔓,缠满了池幽的心脏,如果不是因为爱惜重视于南时,今日或杀或逐,也就一了百了了。
“宁死不受?你也配与我提这个词?”池幽压抑着怒气,冷冷的嗤笑了一声:“如果我说,你不受就死呢?你不喜欢没有关系,有的是药,有的是人。”
南时一愣,有点不敢置信的看向池幽,怎么就发展到这个地步了——什么玩意儿啊?他不乐意睡人,他师兄就要暴怒的给他喂药让他去睡,不睡还要杀了他?啥玩意儿啊这是!
他还委屈呢!莫名其妙的就被关心到下三路上了,尴尬得要死,这会儿还因为不肯睡人跪着呢!
“师兄,是我的错,您别生气……我有时嘴秃噜说不好,说话不经过脑子,是我的错。”南时再三道歉,和池幽硬刚是没有必要的,更何况他知道池幽是为他好,说到底就是老父亲关心儿子、哥哥关心弟弟结果关心错了路数,话赶话的,恼羞成怒罢了。
今天池幽的怒气来得有些莫名其妙,或许是哪里吃着了火气,发到了他身上,他只是恰好赶上了而已。
谁没有和亲爹兄弟闹点矛盾的时候?他这又是当儿子又是当弟弟的,他师兄或许以前就没怎么正儿八经手把手带过晚辈,不是很明白其中分寸。这会儿他低头认错,都是自家人,吃点亏怎么了?
一句话,和自己老父亲争什么气啊!
这个南时有经验,遇到这种情况千万别说什么‘你哪里不满意我改还不行吗’这种话,说了就是火上浇油,低头认错就完了。
“师兄,我认错,您别生气。”南时低下了头,他心里明白,脸上却到底露出了几分委屈,嘴角微微下垂,显出了一丝恼怒。
明白归明白,生气归生气,互不影响,他又不是菩萨下凡。
“你还敢委屈?”池幽到底没忍住,随手抓了一物就扔向了南时,那东西堪堪顺着南时的额角擦了过去,南时嘶了一声,伸手一摸,随即一注冷流自额角滚落了下来,顺着他的面容滴在了地毯上。
池幽胸口起伏着,双眼微阖,是在控制自己的情绪,如若不然,他生怕自己一掌杀了这个孽障。
他全心为南时筹谋,一为了圆他的脸面,不叫他日后面上过不去;二为了叫他开窍,通晓人事;如今他知晓南时心意,那便要加上其三,叫他尝便世间男女情爱,看透其中红尘蚀骨,方能走入正途。
他贵为南时尊长,一门之主,插手南时私闱闺阁之事,难道他颜面上就很好看吗?他视南时如子,南却窥觊于他,难道他里子里就很过得去吗?!
他已经退步如斯,南时却死不悔改!今日之事摆在面前,哪怕南时受了这两个通房不去碰,也好过他连装个样子都懒得与他装!他怎么能不怒?!
“师兄。”南时的咬了一下自己的内唇,提醒自己不要和池幽去争,和自己已经怒火烧到头顶的老父亲没有什么好辩的:“今日许是不宜谈话,我明日再来向师兄请罪。”
池幽看了一眼南时的额角,随即升上了一丝倦怠厌烦之感,便连看也不愿再看他一眼:“滚。”
他不是故意要伤他,但是伤就是伤了,那又如何?
这等犯上的弟子,他不杀他,已是格外留情。
***
南时退出了房间,神色是少有的阴沉,晴岚见他额上有伤,想要上前替他看伤,却叫南时摆手挡了下来。他指着院子里跪着的那两个男女,吩咐道:“他们哪里来的,就送回哪里去,叫他们白跑一趟也不好,打点一番,不要叫人为难了。”
晴岚屈膝应是。
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家里这两位主子闹得很不愉快。
清河经过南时身边,屈膝行礼,便要进门去服侍池幽,却被南时叫住了:“清河,你过来。”
清河犹豫了一瞬,倾影点了点头,示意她进去服侍,便应道:“是。”
南时带着二人走到了不远处长廊,他在廊下落座,晴岚上前试探了一下没有被拒绝,便摸出随身的伤药替南时止血上药,南时嘴角下垂,他也是在抑制着怒气,心情着实算不上好:“今日师兄见过谁,听到什么?谁惹师兄气成那样?”
清河是池幽的大侍女,贴身服侍,如同他带着晴岚一样,轻易不离身。池幽见过什么,听过什么,她应该是清楚的。
这话清河很难回答。
南时闭上了眼睛,第一次强行使用了池幽赋予他的权力:“今日之事,师兄震怒,其中定然是有其他什么原因,此事涉及我与师兄二人,我命令你说。”
清河喉咙口动了动,跪了下来:“奴婢不能说。”
池幽在招那两人之前就下了命令,今日她所听见的,事关南时里外脸面,又有池幽牵涉其中,这等丑闻,决不能再有一个字从她嘴里出来,如果守不住,那就去魂飞魄散,就当她是为了两任山主尽了忠。
清河不是很明白,明明晴岚和倾影也知晓这等事情,怎么能装得一副毫不知情的模样?
在她眼中,也是如此——在南时拒绝那两个通房之前,或许还能说是误会一场,但是南时一脸怒容的从房里出来,身上带伤,怎么看都不像是受了的模样,她就不敢确定了。
或许两位主上已经将话说开了呢?
但是不管怎么样,那些话都不能从她嘴里出来半个字。
“说。”南时静静的道:“我不是很想拿你出气,这不是我应当做的。”
“奴婢不能说。”清河道:“山主有令,今日山主行迹,不得透露半个字。”
话说到这个份上了,南时也知道问不出来了。如果池幽没有吩咐过,他是有权力问的,但是池幽特意吩咐了,那再怎么问清河都不会说半个字。
哪怕是杀了她也是一样的。
他敢杀,清河就敢跪在原地引颈赴死。
“好,很好。”南时说罢,唇齿咬合,内唇被咬破了开来,那些血争先恐后的涌了出来,落得他满嘴都是血腥味:“你回去服侍师兄吧,师兄心情不好,你自小心行事。”
“奴婢多谢少爷提点。”清河不禁有些替南时感到伤怀与惋惜,少爷这么温和的一个人,这满天下喜欢谁不好,怎么就偏偏就喜欢上最不该喜欢的人了呢?
之前南时还不确定,现在却是确认了。
南时不是古代的人,但是他知道古代妾通买卖,通房连妾都算不上,放在池幽眼里,可能就相当于送了他两个物件,和两支笔、两卷画轴、两个手把件的没什么区别。
他往日私下里驳池幽也不是一次两次,池幽虽恼怒,但要体罚他向来都是师出有名,叫他服气认领,光明正大的该上手板上手板,该上藤条上藤条,像这样拿着随意什么东西打他出气是从来没有的。
池幽向来自尊自重,身为师长,无故责打弟子,他不会也不屑于这么做。
不是他看不起人,但两个物件,值得池幽弃了规矩,舍了尊严吗?
南时目光冷然,今天的事情最好不要让他知道是谁在里面挑拨了什么,否则他定然有所回报。
……待明日吧,等明天他师兄没那么火大了,他再去试探问问他到底哪里惹毛了师兄。
南时先前就已经察觉到了,人不能一味的拿取而不付出,一段关系要靠双方的维护。
他喜欢跟着池幽学这些神神道道的东西,也是心悦诚服池幽天纵之才,他亲缘寡薄,有了池幽才算是真正的多了一个亲长——为什么奶奶要住到乡下去,因为在他父母去世的时候家里就找人算过了,他克父母亲长,和他住在一块会有刑克,而远离可免刑克,而死人是不会怕刑克的。
纵使池幽是个活人也不怕,他的手段和能力摆在哪里,天雷都劈不死他,谁有能力拿他如何?
关于他刑克亲长这一点,他奶奶当然是不信的。南时一开始自然也不信,什么年代了,还信这个?意外不就是意外么?
不过那些年确实是不顺,等到他毕业后的一段时间里也主动接触了不少算命的先生,所有先生都是这样的说辞,他还是不信,等到自己也开始学了起来成了半吊子,才不得不信,主动搬走了。他一搬走,老太太的身体就肉眼可见的好了起来,从药不离口到每天定时定点和老姐妹去跳广场舞,满面红光还能和人搓一宿的麻将,这究竟克不克,一看便知。
池幽对他如何,他也不是瞎的,才有了特意耐下性子去讨好池幽的举动。
人要惜福。
如果是有误会,那就早日说清楚。
如果是中间有什么人挑拨,那就早日把他解决。
头上的伤口被药膏封了起来,本来也伤得不重,南时坐了这么一会儿就是不上药也该止血了。他起身,大步往自己的院子里走。
按照他的性格,其实这会儿应该气得搬出去的。
但是按照他师兄的性子,怎么能舍下脸来叫他回去呢?不能把事情搞到不可回转的地步,本来就是一件小事,不要把它闹大。
南时是这么对自己说的。
然后一进门坐下就把剩下的四分之三个乳酪蛋糕吃了个干净。
还喝了两瓶柠檬茶解腻,气鼓鼓的剥起了山竹,山竹软嫩的内里被他的指甲扎得稀烂,他看着就觉得烦,又不太想吃了。
末了他捏了捏肚子,算了……明天早上早点起来,绕着家里的花园跑两圈吧……万一魂魄胖了,塞不进身体了怎么办?
南时有些迟疑了,当人好,却不如做鬼方便,是不是应该先把这事儿查清楚后再谋求复生的事情?
不,一件小事,应该很快就能解决。
不必拖延。
南时面无表情的打了个饱嗝,前去沐浴更衣,再然后焚香祷告,算天于案几上,一并受着香火。
祭祀完毕,他拿起算天,就着池幽的八字算了一卦。
他知道池幽的八字,但是从不打算去看他的命盘,平日里最多以池幽为卦算一下吉凶,看看适不适合回家,回家挨不挨打的那种。
池幽作为这一行的顶尖人物,又是个千年厉鬼,南时算他,他应该会有所感应。
自己的八字捏在能够逆天改命的先生手里,随时都能被人修改命数,换了谁也不会舒服,池幽死亡时间近千年,有没有史料记载,谁知道他生在哪天几点又死在哪天的几点,池幽给他,只不过是信任的表现而已。
所以南时从不去看池幽命盘,但他清楚只要他想看,应该是能够看清楚的——命盘有什么不能看的?只要知道生辰八字,谁都能看。
今日顾不得这么多了。
六个铜钱落在了桌上,那是池幽赠给他的,据说也是宗门一宝,当场裂了三个。
南时拿起笔想要演算命盘,却在落下第一个字的时候笔断成了两截。
再用洛书秘图推演,金芒散而不聚,如烟如雾,连基本的形态都凝聚不起来。
南时陡然发现,池幽的命数他已经看不清了。
这是池幽与他因果纠缠过深的表现。
南时沉默地把裂了的铜钱收进了红布袋中,吩咐晴岚去找个地方埋了。
外头明月高悬,如盘如镜,南时倚在窗边轻笑了起来。
……有时候看不清,也是一种提示。
第72章
翌日起来, 南时略微用了点早餐,就去了池幽那头,打算接着跟他师兄聊聊心路旅程, 毕竟冷战影响家庭和谐。甚至还为了讨好池幽,特意熬了半夜把书都抄完了, 今天就是带着作业过去交的。
没想到他刚到池幽的院门口, 就见大门紧闭,不是吧, 才这个点, 池幽就睡了?
“山主睡了?”南时问一旁守门的侍卫道。
侍卫上前拱手行礼:“回禀少爷, 山主出门去了。”
“清河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回来?”
侍卫回答道:“清河姑娘并未特意嘱咐过。”
那应该走不远,很快就回来了。南时微笑着说:“知道了,谢谢。”
“属下不敢。”侍卫躬身行礼, 回到了岗位上。
他师兄估摸是有什么事情……总不可能是被他气跑了吧?
南时慢吞吞地回了自己的院子,把膝盖上的‘跪的容易’给拆了下来——本来他想着要是池幽还生气着,他大不了全程跪着讲话, 恭敬些总没有什么坏处。
这可是他剪了他的记忆棉枕头当场给做的,比棉花来得要舒服得多, 为此还特意穿了一身广袖宽袍, 没想到一番媚眼做给了瞎子看。
他本来想着今天和池幽说开了就去陵墓里看看自己的尸体,但是池幽既然不在, 他的尸体又在主墓室里放着,他也不好擅自就去了,只能等池幽回来了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