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黑猫白袜子
“不过,我还是觉得,你现在这样子很好。”
此话一出,韩瑛眼眶竟然隐隐有些发热。
有那么一刹那,面前场景竟然与二十年前两人亦师亦友结伴游历天下时的一幕幕重叠起来,恍若时光倒流,回到从前。
只不过,韩瑛毕竟不再是二十年前的韩瑛,哪怕心神震动,也立刻就回过神来。
他看着面前季雪庭,在想想他先前那明显有些奇怪的言行举止,身体猛然僵住。
“季大哥,你其实压根就未曾怀疑过我,对吗?”
他声音微哑,沉声问道。
季雪庭用手轻轻抚摸着自己腰侧的凌霜剑,脸色上的笑意渐渐褪去。
“是的,我没有怀疑过你。”他说,“我怀疑的是稚春。”
“……”
韩瑛的瞳孔猛然缩紧,他望着季雪庭,看上去好像忽然听不懂后者的话了。
可季雪庭还是当着他的面一字一句冷淡地说完了自己的话。
“为瀛城设下困城之局的妖魔,要么就是他,要么就是与他细细相关。”
“不可能!”
韩瑛失声叫道。
比起先前误以为是自己被季雪庭怀疑时,此时的韩瑛显然已经失去了方寸。季雪庭只瞥了他胳膊一眼,就可以看到绷带上的血污又弥漫开来了。
“稚春自小养在我身边,若不是我强行让他到瀛城来,他如今应该……应该还在韩家过着锦衣玉食的好日子!而且他心智不全,痴症愈重,他根本不可能与妖魔相关!”
季雪庭在说出自己想法时候便已猜到韩瑛不信,但如今看着韩瑛这般模样,再想起二十年前三人相伴的那段时光,也有些难言的黯然。
他从怀中掏出了先前在青州荒野第一次遭遇猖神时捡到的那枚通行令牌,将其掷在桌上,与那伥鬼的头颅并排而置。
他将那一夜之事告知韩瑛,轻声道:“……这枚通行令牌的雕纹之间,隐有特殊的黑色污迹,我先前也曾以为是在荒村小院沾到的泥土,但那天见到了稚春那般认真地修复那一只青州傀,我便忽然意识到,那并非污泥,而是稚春日日与傀儡相伴,操控青州傀用的染黑丝线上的染料沾到了他的指尖。他心智不全,便是有人照料,也很难做到完全净手,平日里使用这枚通行令牌时,难免会将染料沾到上面。当然,这些解释其实都很多余,你一看到这枚令牌,应当就能看出来,他是韩稚春的,不是吗?”
韩瑛站在那里,脸色煞白。
他没有否认。
季雪庭便也继续说了下去:“除此之外,我昨夜上山之时曾遇到了一折诡异的傀儡戏,刻意将这瀛城中妖魔与当年青州之民囚禁神兽虹行之事联系到一起。可是,看看它——”
他指了指桌上那只伥鬼的头颅。
“既然虹行已经被青州之民囚于瀛山,它又去哪里找到这只伥鬼来袭击我?要知道,伥鬼这种稀罕玩意可是很贵的,它总不可能自己跑到这灵气匮乏,鸟不拉屎的瀛山找死吧?所以那一夜我遇到的傀儡戏纯粹就是有人在搞鬼,好巧不巧,那搞鬼用的傀儡还偏偏是某人赶工之下新做的,法力被撤去之时,我去检查了一下那些傀儡,衣服上也不小心,沾染上了些许墨迹。燕燕,你说巧不巧,那用来画傀儡的彩墨之中,我竟然闻到了一股苏合香的味道。”
听到这里,韩瑛身形一晃,已是站立不稳。
“季大哥,别说了,我求你……这不可能,这不可能跟稚春有关……”
愿意仗剑庇护一州百姓的大剑侠,大英雄,在这一刻发声时,声音甚至是卑微的。
男人脸色难看,几乎像是个死人,看上去无比可怜。
然而与他有着那般深厚旧日情谊的季雪庭,却还是无比冷静地说了下去。
“韩稚春因为心智不全,脾气一旦上来了便难以控制自己,所以自从他到了你身边之后,你便在他日常所用之物上都掺上了可以安定情绪,温养心脉的香药。你出生韩家,用的都是极为贵重罕见之物,全天下可能也只有你,舍得将价值千金的苏合香掺在墨中任由自己的弟弟取用了。至于他……他自从到了你身边,所用之物无一不精,无一不经你之手,所以,恐怕他只会觉得,全天下的彩墨之中,都有这股沁人心脾,经久不去的香气了……”
“不可能……”
韩瑛以手掩面,喃喃道。
季雪庭看着韩瑛,眼眸低垂,掩去了眼底神色。
“既然你还是不相信,不如干脆让稚春到我们面前来解释一番可好。”
说完,季雪庭轻轻拍了拍手。
然后他望向门外,沉声道:“韩稚春,你可有什么想说的?”
话音一落,韩瑛房门便被人“嘎吱”推开。
一个消瘦苍白的中年男子神情恍惚地站在门外,不知道已经在那里听了多久。
“稚春!”
见到稚春,韩瑛再难控制情绪。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几乎是撕心裂肺地吼道,只想着韩稚春能够给出一个解释,一个可以让他信服的解释。
韩稚春却只是怔怔站在原地,那种痴傻之人特有的天真稚气依旧残留在他的脸上。
他转过头来,望着韩瑛,忽然间,像是做错了事情饱受惊吓的孩童一般,红了眼眶,流下了两行眼泪。
“对不起,小春错了,小春错了——“
他嗫嚅着,显是十分惧怕如此惊怒的韩瑛。
然后……
转瞬之间,无数疯狂舞动的黑丝自他身上蔓生而出。
糟糕!
季雪庭眼皮一跳,凌苍剑一跃而起刺向那已然现形的“猖神”。
他的反应不可谓不可,然而还是晚了一步,凌苍剑剑光掠到之前的刹那,那些黑丝已经倏然展开,随后,它便化为一阵狂风,朝着门外席卷而去。
来不及多想,季雪庭与韩瑛齐齐跃出门外朝着韩稚春追去。
“啊啊啊,猖神!”
刚到门外,季雪庭便听得一声惨叫,正是鲁仁发出来的。他定睛一看,竟看到猖神逃跑的那条长廊上,端端正正正堵着两个人——正是鲁仁与宴珂。也是不凑巧,鲁仁是因为昨夜之事左思右想,只觉心里七上八下,所以特意想去跟韩瑛与季雪庭商量个明白。起身之时他又想起了那宴珂身上的蹊跷,只觉此人太过可疑,断然不可留他一人独处,这才找了个借口拽着他往韩瑛书房而来。
……然后就当面直面化为了猖神的韩稚春。
不得不说,猖神之态,颇为狂浪不羁,黑丝缠绕化为的鹿状野兽,也确实骇人。
所以鲁仁呆滞在原地,目瞪口呆只能尖叫,倒也确实无可厚非。
但叫季雪庭脸色瞬间阴沉的,却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
是宴珂。
那少年人仿佛也跟鲁仁一样被吓得呆傻了,区别就是鲁仁还会惨叫,宴珂却只是呆立在原地不言不语,一张脸上面无表情,只有一双空洞洞的眼睛,格外漆黑。
“躲开!”
也不知道为什么一看到猖神与宴珂相遇,季雪庭忽觉心头一紧,有种十分不好的预感。
凌苍剑化为一道青光直掠而去企图追上猖神。然而就同之前一样,又是慢了一拍。
那猖神当着季雪庭的面散开了一身黑丝,那一刻,整片天地似乎都暗了一瞬。
而等天光再现,众人可以重新视物之时,整个城主府中已是一片空空荡荡,无论是猖神,还是原本站在那里的宴珂,都已经不见了踪影。
第31章
猖神与宴珂一并消失,城主府内妖风顿歇,一片死寂。
“季,季仙官——”
鲁仁惊慌失措看向季雪庭,刚想问下接下来究竟该怎么办,结果目光触到如今的季雪庭,舌头顿时一僵。
其实季雪庭此时并没有露出什么多余的情绪。
面对已经一片空寂的回廊,他的神色很淡,淡得仿佛没有任何情绪。只不过,那属于“人类”的情感一旦褪去,他身上那种异于常人的冰冷与漠然便会隐隐约约地展露出来,不过是冰山一角,却也足够冷凝,甚至只是往他身上看一眼,都会觉得自己神魂中的某处已经被冻上了。
猖神消失得仓促且彻底,季雪庭面无表情地走上前去,他半跪下来,把手放在了它倏然消失的位置。这般过了片刻,他却并未探查到任何线索。
看上去,那一人一妖的去处似乎已经无法追查,然而……
季雪庭身上那种异常的冷意倏然褪去。
他眉头微皱,站起身来之后,轻轻按了按自己的胸口:猖神已去,踪迹全无,可是季雪庭却分明可以感觉到,自己身体里残留着的某些东西,在不停轻轻震颤,似乎正在告诉着他什么。
“跟我来!”
季雪庭没有解释,只对韩瑛简单吩咐道,随后便猛然一跃,跳上院墙,仿佛早已知道猖神去处一般,朝着城主府外的某处追了出去。
没有丝毫犹豫,韩瑛自然也是提身一纵,紧紧跟在季雪庭身后也追了上去。两人二十多年前便经常一同游历世间,此时再次一同行动,两人之间竟然也是默契依旧,身形提纵之间,两人一起一落,已经在城主府外的街道上行出了数十丈的距离。
只不过这般一同前行了片刻,韩瑛神色却是越来越怪,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不对劲。
他想。
城中实在是太安静了。
此时天光已大亮,瀛城中众人应该都已经起床活动了才对。可此时此刻,他与季雪庭一同飞快地跑过瀛城的街头巷尾,却没有看到半个人影,更没有听到丝毫多余的声音。
没有早市的叫卖声,没有院落中懒汉的打呼,婆娘叮叮咚咚伺弄早饭的动静,没有小儿的叫嚷,没有鸡鸣犬吠……
整座城只有死一般的寂静。
“你发现了吗?"
季雪庭忽然在一条石板街上停下了脚步,回头望向韩瑛然后轻声说道。
此时韩瑛也停下了脚步,听得季雪庭问话并未立时开口回应,而是向前几步,直接推开了靠近自己的一处小小院落的院门。他的手刚一碰到那门扇,那木门竟然像是已经腐朽已久了一般,嘎吱一声朝内倒去,“砰”的一声,激起一团灰烟。
再看那院落之中,半点生息也无,家具物什尽数翻倒在地,半人高的荒草之中,只有两只简陋的青州傀匍匐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这里没有人。”
韩瑛喃喃说道。
随即越过季雪庭又随手推开了另外几处院落,里头的情形却与第一家相差不多,都是荒草满地,断壁残垣。韩瑛先前探查的动作尚且说得上小心,可到了后面却不由自主变得粗暴起来,他用剑鞘在荒草和废墟中不断探查,年久失修的矮墙被他不小心蹭到便崩落了,咔嚓咔嚓,土屑开始扑簌簌往下掉。太阳出来了,白晃晃的日光落在人身上,却只叫人一阵一阵地发冷。
院落里无人操控的青州傀悄然不动,木雕的面容上洋溢着快活而和煦的笑容,仿佛正直勾勾盯着韩瑛看。
“这里也没有人。”
韩瑛踉踉跄跄走出院子,抬起头望向季雪庭然后说道。
“不过这么片刻……猖神竟然如此厉害,将城中之人尽数吞噬……了吗?”
他开口道。
然而,就在他说话的间隙,针扎一般的疼痛在他的脑子里倏然炸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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