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紫矜
他开始扮演。
扮演一个幼时的他曾经想象过的长大后的自己,对谁都是温柔,有礼貌,开朗,又君子。
他也扮演过警察、律师、乞丐,亦或市井小民。
警察是沉着稳重的,律师精明而又冷静,乞丐贼头贼脑,非常机灵,市井小民刁钻却又有情义。
他试着去感受各种各样的人与情绪,他也曾偶尔漫无边际地想过,也许只要他学得够多,感受得够多,总有一天,他会重新理解他的父亲。
可惜,他失败了。
他父亲看似走出了妻子去世的阴影,回归了工作与家庭。
但他父亲依旧那么遥远。
他不明白父亲在想些什么,他觉得父亲的笑容非常虚假。
就连偶尔的关怀,都显得如此虚弱。
父与子到底算是什么?
亲情又是什么?
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又是什么?
不明白。
甚至连人心的温度,都再也感受不到。
他游离于形形色色的人群之外,披着一层温雅的皮,漠然地注视着外头的一切,而他非常清楚地知道,自己快要彻底坠入深渊底部。
那个地方黑暗而又潮湿,他将摔得粉身碎骨。
毕方猛地停下脚步,转身看向傅桓郁。
他忽然间又想起了那一夜熊熊烈火中,他见到傅桓郁时,对方的模样。
直到现在,他才清晰回忆起当时的不对劲——
没错,当他看到傅桓郁时,傅桓郁依靠在墙边,他呛着烟,脸色苍白,明明是非常危险的时刻,可是这个男人垂着眸,眼神却非常平静……
像是已经做好了直面死亡一般的平静。
毕方想明白这一点,只觉得心脏一阵刺痛。
他不敢置信道:“你——”
傅桓郁扯了扯唇角。
他收紧了握着毕方的手,转过头,注视着他,轻声道:“所以我说了,那个时候,突然间从火与浓烟中冲到我面前的你,就像是神一样。”
傅桓郁为自己这句中二的话笑了笑,轻抚毕方的脸,纠正道:“应该说,像神仙?”
当时,在炙热的高温,浓烈的烟,与汹涌的火苗面前,他平静地想着,等吧,等待吧,这大概就是他彻底坠入深渊底部的那一刻。
傅桓郁曾经试过挣扎,可是他已然意识到挣扎没有任何意义。
他爬不上去。
同样,亦没有人能拽住不断往下坠落的他,没有人会愿意冒着被他一同扯落的危险拽住他,一如没有人会闯入这致命的火场,救出他一般。
……可就在他准备闭上眼,迎接最终的黑暗与宁静时。
竟有人,闯进来了。
他听到了脚步声。
“噔噔蹬蹬”,越来越近。
那人就这么闯进了这熊熊烈火与浓烟之中,闯进了这空气稀薄的危险之地,闯到了他的面前——
那一刻,傅桓郁感到错愕,他不可思议地抬头,看着对方,对方亦愣愣地看着他,喘着气。
该怎么形容当时的感觉呢?
四周的火焰依旧熊熊燃烧,发出“呼啦呼啦”的响声。
空气越来越少,呼吸越来越艰难。
傅桓郁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仿佛沉入了一片冰冷的沼泽。
奇妙的是,对方脸庞上映照着的火光,却让他忽然想起了自己幼时那炽烈的阳光。
仿佛是走马灯一般,傅桓郁还顺带想起了当初的湛蓝晴空,和晴空下的父亲母亲,他们左右牵着他的手,大笑着,行走在阳光之下。
一瞬间,整整十七年来,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竟就这么突然地齐齐涌上了胸口。
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一切仿佛都哽在了胸口,纷乱的思绪疯狂缠绕在一起的那一刻,就连灵魂,都好像有了一瞬间的蒸发。
——直到那个人握住他的手腕,不由分说,将他猛地从地面上拽了起来。
力气之大,让他的大脑有了片刻的空白。
力气之大,仿佛让空气,也重新开始流动。
火苗因为气流而扭曲、避让。
浓雾退散开一条通往深渊之上的通道。
那个人就站在通道的中央,从他的身后,通道的尽头,好像有狂烈的清风席卷而来。
清风重重扑打着傅桓郁的面孔,强势灌入他的胸腔,奔腾流向他的四肢百骸——
而傅桓郁的魂魄,也就这么骤然回归了他的身体。
那一刻,他仿佛焕然新生。
他呆呆看着对方的双眼,恍然意识到——
他的坠落,好像停止了。
第42章
事后, 在近乎本能地接近毕方的过程中,傅桓郁也曾思考过, 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他对毕方是感激吗?
似乎不太像,如果仅仅如此,一笔丰厚的礼金就足矣。
那他对毕方是好奇?
这确实有一些。
想做朋友?
他似乎隐隐地并不满足于这样的关系。
他控制不住自己的目光落在这个人的身上,每当毕方出现在他的视野之中,他就会想起那一夜炙热的火场,这个人握住他的手掌,和他的拥抱。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他为什么会出现在那天的火场中?他为什么敢闯进来?
他今年几岁,平时都在干些什么?
那天他不害怕吗?
傅桓郁的心中出现了很多疑问,也涌现出了一股难以言说的情绪。
那股情绪翻腾着,汹涌着, 如此鲜活,是傅桓郁整整十七年,都从未有过的感受。
他想见见毕方;
他想着把工作早点做完,也许就能有空闲的时间去夜宵摊;
他发现毕方有点内向, 容易害羞,那副害羞的模样,让他心生异样;
他想听毕方多说说自己的事情,也想看毕方多笑笑, 他笑起来, 很腼腆温柔;
他开始每天都期待第二天的来临,他觉得毕方非常可爱;
他好奇如果他为山海娱乐提供了工作资源, 毕方会是什么反应,会诧异, 还是会感动, 如果感动的话, 会更久地凝视他的双眼吗;
他想要触摸毕方的脸颊,更近地听他的声音……
他甚至开始想象,吻他会是什么样的感觉。
吊桥效应,不至于绵延如此长久的时间。
甚至随着时间推移,心情越来越微妙,内心想要的,似乎也越来越多。
傅桓郁恍然明白过来,不论毕方出现在那一夜的火场之中,是基于什么样的原因,那一场救援对于毕方而言,又意味着什么——
至少对傅桓郁而言,毕方出现在了他人生中最为特殊的时刻。
在傅桓郁快要被黑暗彻底吞没的那一刻,是这个人骤然拽住了他,摧枯拉朽一般,将他拽回了悬崖边。
傅桓郁惊愕着,不可思议着,亦深深铭记着。
铭记着毕方奔跑时的喘息,他的力量,他的体温,还有那只手——
那只为他带来了新生的手,傅桓郁一辈子都无法忘记。
亦一辈子都不想松开。
*
“没有第一时间告诉你们,不是因为我不相信你们,也不是因为害怕我爸会受到什么伤害。”傅桓郁带着毕方,一路走到了那间房间门前,停下。
走上来的一路上,他们都踏着血迹,而直到此刻,毕方也终于看见了躺在门口的蛇妖,形状凄惨。
偌大的房间里,一个与傅桓郁样貌相仿的中年男人背靠着墙,浑身被捆绑着。
他神色仓皇地打探着毕方,目光略过傅桓郁时,眼神里又带上了点躲闪和愧疚。
想必就是傅俨了。
毕方哑然。
傅桓郁平静道:“只是有太多事情,我想先一个人理清楚。”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做这种事情的,因为我从高中起就开始住校了,那之后我一直很少回这栋房子,我们父子两个一年里能见面的次数不多。但我大概记得,差不多三年前开始,他给我的感觉就变得很奇怪。”
“他忽然辞退了保姆,说他能照顾好自己。有时候我回到家里,会发现家里似乎之前有人来做过客,人数甚至还不少,但自从我妈去世之后,他几乎没有什么工作以外的社交活动,更没有能来家里开聚会的朋友。二楼有些房间突然被他上了锁,偶尔我会听到里头有动静,但他说是因为家里出现了老鼠。他身边还突然出现了一个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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