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礼观棠
本命灵剑既已归位,解开叶雪涯的束缚并非难事€€€€又或许是叶雪涯盛怒之至,这禁咒留了疏漏,并不难解开。
方河坐起身来,望着屋中陈设,无声叹息。
兜兜转转重回惊鸿峰,他却再不能当作与以往相同。
心思一旦败露,便只有招人厌恶的份。
他取出相思剑,新铸的相思赤红如阳炎,灵力更甚往昔,看来叶雪涯为此费了不少功夫€€€€想到这里方河突生怅然,他还没有向叶雪涯道谢,还没来及问叶雪涯如何捡回的相思碎片,便因魔修一事又生争执。
在见过水镜幻象后……叶雪涯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思替他重铸相思的?
他望着相思,心潮起伏,忽然袖中一凉,金黄蛟珠滴溜溜滚落出来。
方河捡起蛟珠,念及离去的魔修,心间情绪坠重,竟是前所未有的挣扎。
日暮时叶雪涯才回来,他见方河挣了束缚屏息打坐,倒也未说什么,径自绕到另一边,清点雪河君交给他的名录。
长青会实为拍卖交易,其间奇珍异宝无数,他代惊鸿峰来,是为雪河君寻几样珍惜药材。
如意楼出现魔修,楼主不知去向,此事在镜心城中冲击不小,镜心城刚才派白衣使者来联系他,对方仍是一副笑不见眼的表情,道贵客尽可放心,镜心城主承诺会大力搜查魔修下落,再者长青会高人云集,还会怕一个魔修作乱?
叶雪涯不置可否,只应了声是。
白衣使者不只为长青会而来,旁敲侧击打听方河来历与去向,叶雪涯一概挡了回去,只道方河是惊鸿峰弟子,而惊鸿峰上自不会有魔修。
白衣使者顿了顿,又问及与方河同行的剑修,那日有多人目睹方河为一陌生剑修所护,可剑修颇为谨慎,镜心城中无人知道他的行踪。
叶雪涯闻言更生厌烦,几近讥嘲道:“我还不知镜心城需要向外人打听城中动静。”
问不出所以,叶雪涯又不肯让方河出面,使者只好躬身退开。
长青会如期举行,惊鸿峰一行人还要在镜心城盘桓几日。原本叶雪涯无所谓时日长短,但想到方河在此……他竟然恨不得立刻折返惊鸿峰。
同方河重逢不过一日,他便发觉方河已与从前大为不同。
他不知方河身上发生了什么,亦不肯开口去问,可是方河的变化令他不愉。
方河对他的痴慕还在,这既令他愤怒亦生出隐秘的快意,可是方河在他面前隐瞒撒谎只为维护另一个人,一个魔修,犯下杀孽罪业无数的魔修,方河为何会与他沾上牵连,甚至还想替他辩护?
他们只是“救过几次”的关系?
“师兄?”
叶雪涯背对方河,方河看不见他阴沉的面色,更不知叶雪涯此刻几近捏碎手中玉简,他只是修炼调息的间隙,见叶雪涯回来,习惯性地打了个招呼。
“你倒是放肆。”
叶雪涯语调平平,方河却总觉得其下压抑着怒意,他不安地收起剑,翻身下床站好:“抱歉……我这就去找其他弟子……”
“找他们做什么?”
方河原以为是叶雪涯不想见到自己,才打算找其他弟子同住,未料叶雪涯却直接将他留下:“我说了让你待在这里反省,等长青会结束跟我回惊鸿峰,至于你的去留自有师父决断。”
明明厌恶自己,却要将他放在近前€€€€是担心他私下逃跑?
方河勉力按下心中酸涩,问:“师父……惊鸿峰上可还好?”
叶雪涯极快地睨他一眼,复又收回视线:“你回去就知道了。”
他放下玉简,扔给方河一枚玉牌。
“长青会的请柬,既是惊鸿峰的弟子,你也该一并参加。”
方河将玉牌收好,见叶雪涯已背身离开,一句话在喉间滚了许久,还是吞了回去。
或许叶雪涯并不需要他的道谢,方河失落地想,或许重铸相思对叶雪涯而言……也如在外人面前维护他那样,不过是念在师出同门的情分罢了。
说到底,叶雪涯对他不会有私情。
那既然打算重回惊鸿峰……他总要学着放下。
方河默然转身,继续调息去了。
夜中思绪万千。
他来到惊鸿峰时,正是封魔战役收尾的时候。
彼时他尚懵懂,被雪河君自战场废墟中救回。雪河君将他带回来,却无暇照看他,惊鸿峰在封魔战役中精锐尽出,完好归来的只有雪河君一人,他忙得分身乏术,便把方河丢给大弟子叶雪涯。
叶雪涯那时也不过十四五岁,要他照顾一个孩子实在勉强,可大抵是见方河一身血迹伤痕实在触目惊心,还是耐着性子替他收拾打理。
刚离开战场的方河并不清明,眼前总有挥不去的血色,耳边总有止不住的哭嚎,被叶雪涯照顾着也是浑浑噩噩的,整日陷在幻觉与梦魇中。
叶雪涯见他可怜,罕见地多予他几分耐心与关照,虽然他并不擅长照顾人,但陪伴总是做得到的。
有很长一段时间,方河都待在惊鸿峰的小院里寸步不出,雪河君在封魔战役后常年闭关,惊鸿峰上又无随侍,叶雪涯是他唯一见得到的人。
叶雪涯代师长授他课业逼他修行,态度强硬要求严苛,于方河而言就像是将溺水之人拎到火上去烤,但经了一番摧折,梦魇症状终于好转。
他走出茫然无觉的深渊,第一眼见到的人是叶雪涯。
原来是这个人一直在陪着他,方河想。
往后数年的依恋,就此扎根。
作为师长,雪河君或许有不少失职,但方河从未想过这些,从幼年到成年,他眼里只容得下一个叶雪涯。
叶雪涯占据了他至今大半的生命……可是如今、然而如今、偏偏不得不放下。
他难受地蜷起身,只觉心都皱成一团,浸出酸苦的汁液。
恍惚之间,袖中又有凉意滚动。
一点金黄落在赤红的相思剑上,轻轻响了一声。
蛟珠?
方河怕它被相思碰碎,连忙又把蛟珠收好。
叶雪涯予他重铸的相思剑,燕野留给他一枚蛟珠。
……燕野。
真正离开燕野,他才发现自己并不如想象那般解脱。
可是对燕野的情绪比对叶雪涯的更难分明,方河不愿深想,喜欢叶雪涯让他痛苦至此,安锦的前车之鉴历历在目,他再不敢对旁人生出亲近之心。
€€€€更何况燕野出身魔修。
重回叶雪涯身边的第一个夜晚,他辗转反侧,愁思茫茫。
往后数日,一应平静。
惊鸿峰近些年少有在世间走动,但威名仍在,此次叶雪涯代惊鸿峰出面,便有不少仙门上门拜访。
叶雪涯不喜人情往来,却也不得不代师门撑个场面。方河被勒令好好反省,只好留在叶雪涯屋中,借相思重整修为。
叶雪涯在外走动,门中弟子并未尽数跟随,有人因事务来找叶雪涯,屋中却只有一个方河。方河听那弟子声音焦灼,便推开门道:“叶师兄受邀外出,若有什么急事,我可代为转告。”
那弟子虽然听闻方河已被找到,但一直没有见过他,冷不防与方河重遇,竟是在叶雪涯的房中。
“你、你怎会在师兄这里?!”小弟子惊诧不已,方河因思凡而耽误修为的事已在惊鸿峰传开,且观叶雪涯避嫌的态度,方河恋慕之人已是诸人心照不宣的秘密。他原以为叶雪涯对方河避之不及,甚至未将他安置在惊鸿峰弟子的住处,未料竟是留在了自己屋中。
方河见他反应,知道叶雪涯又受自己名声拖累,心中暗道后悔,面上仍是如常:“师兄令我在此思过,你可有什么急事?”
小弟子接了叶雪涯委托,正在追寻魔修下落,可面对方河,心存成见,并不想开口。
“……大师兄回来时,你就告诉他,他交代我的事有下落了。”
他说得含糊遮掩,明显是回避方河,方河在惊鸿峰上早已习惯这种态度,客气道了谢,合拢房门。
他是雪河君门下三弟子,却从没有人尊称过他一声三师兄。
惊鸿峰向来以强者为尊,若非仙骨做不得伪,只怕他早已被逐出师门了罢?
方河抬手捂住眼睛,心道惊鸿峰于他其实并非是什么好去处。
只是师门有教养之恩,不得不从罢了。
长青会开幕前夜,叶雪涯赶了回来,叫上方河一并赴宴。
“既是惊鸿峰三弟子,畏手畏脚算什么事。”
方河闻言一怔,忽然想到只有叶雪涯才会提醒他在惊鸿峰的身份。
虽则多是嘲讽……到底也是认可。
他回身掩饰眼中涩意,整理衣装,带上相思与叶雪涯离去。
此次夜宴由镜心城主筹办,广邀各派年轻一辈的弟子,名义上是为修好联谊,实则另有暗搭红线之意。
中州风气不如海上那般淡泊出尘,修士间结成道侣是稀松平常的事情。叶雪涯无心风月,却碍于城主面子无法推脱,思来想去,干脆将方河一并带了出来。
€€€€从未露过面的惊鸿峰三弟子,应该能替他挡去不少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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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宴会设在一座莲塘别院,夜幕低垂,红莲盛开,星星点点的浮光自花蕊中逸散,照亮各处回环走廊,更添缱绻之色。
方河跟着叶雪涯穿过走廊,见时有娇俏的女修士朝他们递来打量的目光,三两聚在一起低声发笑,不禁奇怪。
“师兄,这是要做什么?”
叶雪涯冷声道:“找个安静地方待好,等到宴会散场即可。”
话虽如此,便如镜心城主那般,总有叶雪涯无法回避的人。
“叶道长,可有些时日没见过了。”
来者是位衣着华贵的妇人,头上珠翠琳琅,周身气度雍容,叶雪涯朝她行了一礼:“见过容仙师。”
妇人略一颔首当是回应,见到同着惊鸿峰弟子袍的方河,眼神微变:“这位是?”
方河突然被点名,慌忙上前行礼:“在下惊鸿峰弟子方河,见过……见过容仙师。”
“哦……你们惊鸿峰的人避世太久,我都快认不出了。”妇人摇了摇团扇,又看向叶雪涯,“雪河君近些年多次派你出行,可是打算令惊鸿峰重新现世?”
“家师并未谈过此事,晚辈不敢妄自揣测。”
妇人失笑:“你这守口如瓶的样子,倒像极了年轻时的余雪河。”
叶雪涯没有接话,略微避开眼,目光虚虚落在满池莲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