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独惆
我看着梁宴坐在烛火交映处沉思的脸,一瞬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只能默默地在谁也看不到的地方给段久竖了个大拇指。
高!实在是高!
“君子生而为民不惜身,当为天下计”是段久考上状元的那一天,他听诏入宫,走在路上问我“为官者当如何”时,我随口回答他的一句话。“万劫不复亦不悔”是好几年前梁宴下密诏要整治世家舞弊现象,我被世家联手构陷惹得一身脏水的时候,坐在阴暗的地牢里对他说的。
至于“成为陛下的宰辅从未后悔”这种话……这纯属是在扯淡!
我可后悔了!我后悔死了好吗!再给我重来一次的机会我死都不会再选梁宴当皇帝的那种后悔好吗!还有,我那原话明明是“成为梁朝的宰辅我没有一天后悔过”,怎么就被人掐头去尾还顺带更改了我效忠的对象呢!
段久,我亲爱的好兄弟、好同僚,谁教你把这一套颠倒阴阳的本事用在我身上的?!你的良心不会痛吗?!
我知道深夜皇帝传唤在为官者眼里十有九凶,段久故意岔开话题甚至真真假假的捏造出一些话来糊弄皇帝,无非是他意识到了梁宴传他进宫是为了什么,而梁宴要吩咐他做的事情很大可能段久并不愿意做或者做不到,所以无奈之下只好拿出我这个已死之人做挡箭牌。
我理解段久,换我我也毫不客气的利用自己的好兄弟,但这并不妨碍我在心里变出个小人给他取名段久,然后拿着虚空的针在他身上扎洞。
我边扎边盯着梁宴出神。
传玉佛寺的两位大师进宫……招魂……梁宴到底是想干什么?
他不会真想把我的魂魄困在后宫世世代代不得往生吧?!
“狗东西。”我盯着梁宴的侧脸恶狠狠地骂道,顺带把心里的小人当即改名换姓叫“梁狗”,换了一把更大更粗的针在他身上猛扎。
姜湘从刚才开始就一直盯着梁宴的脸不挪眼,听到我发声才偏过头来看了一眼,然后又飞快的转过头去盯着梁宴,双手捧脸,一脸含羞样道:“你骂谁呢大人?哇,这皇帝生的真的好好看,比我父王和我皇兄两任皇帝都要好看。”
“好看吗?心肠狠毒换的。”我揪着小女鬼的衣襟把人……把鬼转过来,看着她那双滴溜溜转来转去的眼睛教育她:“做人不能只看表面,长得好看的都是有毒的。比如你看的梁宴,他能笑着砍掉你的九族,转头再让你身败名裂、家破人亡,你还觉得他好看吗?”
姜湘眨巴眨巴眼睛,又望向梁宴:“好看啊。品行不端关他容貌姣好什么事。”
“……”
我语塞,一时半会竟想不到更好的话去反驳,只能看着姜湘颠颠地又跑去梁宴面前拄着脑袋蹲着,仗着自己是个鬼明目张胆的去看烛火下梁宴那张脸。
烛火晦暗不明,衬的梁宴的脸也明明暗暗。他在那样的灯光下捏着手里的书册沉默了许久,直到苏公公又上来为他添了一壶茶,我才看到梁宴动了动身子,问道:“是我太着相了吗?”
他这句话明显是问给自己听的,可苏公公还是站在一旁叹了口气,答道:“陛下只是太想念大人了。”
“段久不信鬼神,是因为他无所求。可我有。”梁宴在空荡的藏书阁挑了下嘴角,又很快放平回去。他站起身,就好像把他那身坚硬的帝王盔甲又穿了回去,依旧挺直着他的脊背,说道:“走吧。”
我习惯性的跟着发号施令的梁宴走了几步,又在快走到姜湘身边的时候停住了脚步。
我摇了摇头,懊恼自己当了鬼之后怎么总容易出神,顺带把真想跟着梁宴一起走的小女鬼拉回来。
姜湘的脸上满是不满,恋恋不舍地望着梁宴负手而走的背影,扭着头撅着嘴看我:“大人你干嘛?”
“我干嘛?我再不拉你你魂都跟人跑了。”我摆起原先给皇子当先生的架势来,抓起桌上梁宴没拿走的书卷往她头上敲。当然,姜湘是触碰不到书卷的,我也只是做做样子吓吓她。
姜湘见拉扯不过我,一转头又见梁宴早就走的没影了,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忿忿道:“大人,你为什么那么讨厌陛下?”
我去拉姜湘的手一滞,指节就这么不尴不尬地停在半空。
为什么那么讨厌梁宴?
原因当然很多,他自大、狂妄、偏执,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这个疯子把我引以为傲的许多东西都踩在脚下,一遍又一遍地折损我的自尊,让我无时无刻不想一刀给他个了断。我不是讨厌梁宴,我是恨他,恨他的理由能不眠不休说上三天三夜。
可当姜湘这么问我的时候,我的脑中闪过的不是掐着我的脖子说让我死的梁宴,也不是帐帷之中抵着我的身子羞辱我的梁宴,而是很久很久以前,那个怯生生缩在宫墙边,扯着我的衣摆,问我可不可以陪他的梁宴。
那是我见梁宴的第一面。
第一次见到梁宴的时候,我甚至不知道他叫什么,只听跟在他身后的太监小心翼翼地唤他“四皇子”。那时我是太子侍读,跟宫里面几位皇子都打过照面,唯独对这个所谓的四皇子一无所知。后来我才知道,梁宴的生母不受皇上待见,连带着生的儿子,在老皇帝眼里也不过是个透明人,连提起的必要也没有。
见到梁宴实属是偶然。
我只是站在朝晖堂外面,等待与人寒暄的太子殿下出来,感觉到有人在扯我的衣摆,一低头就看见两尺高的孩子缩在宫墙边,一只手扶着墙,半个身子都躲在墙后,一只手伸着,有一搭没一搭的拽着我的衣服。
说梁宴是个孩子,其实我当日也没多大。只是我是从战场上刀光剑影九死一生捡了条命回来的,跟这些从小生活在锦绣富贵里含着玉长出来的皇子们气质上就有很大的不同。我端着手,在仆从着急上来拉梁宴的动作里,恭敬地弯了弯腰,唤道:“殿下。”
梁宴穿着有些破旧的冬袄,料子是很多年前的款式,太监拉扯他的动作一大,就有棉絮顺着针脚不好的线缝飘出来。可梁宴任由胆战心惊的太监拉着,就是拽着我的衣物不撒手,死死地望着我,近乎执拗地扯着我问道:“大哥有人陪,可我没有,为什么?”
梁宴这问题问的莫名其妙又格外怪诞,我当日明面上已是太子一党,和其他皇子都得划清界限泾渭分明,更何况是凭空冒出来的,一个不受宠的皇子,自然得更加敬而远之。
我往后退了两步,使了劲把梁宴拉着我的那只手扯下去,站在太子能看得见我的范围里,表忠心道:“殿下,我是太子的侍读,若您有什么事,还是跟太子殿下说吧。”
内堂的太子瞧见外面的动静,本想出来看看,可又在看清梁宴那张脸后止住了脚步,毫不在乎地冲我点了下头,继续和内堂的夫子拉拢谈话。我心下明白,梁宴在这宫里的地位太低,除了皇子的名头一无是处,心高气傲的太子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也不屑因为他的纠缠而站出来替我解围。
帝王家皆是唯利是图之人,当日我只是一个小小的遗孤,得皇帝垂怜才能在太子身侧苟活,实在没有什么值得警惕的价值。我把眼底的仇恨和嘲讽收敛的很好,只是理了理略微散乱的衣物,侧过身,继续在寒冬天里等那个与人闲谈的太子。
梁宴就那么望着我,看了一会,突然道:“大哥有人陪,可我没有。等我坐到大哥那个位置你就能来陪我读书了吗?”
我赫然抬首,看向大逆不道的梁宴。
跟着梁宴的小太监已经吓的双腿发软跪在地上,止不住地冲我磕头,嘴里哀求道:“沈学士饶命!四皇子年幼无知,实在是童言无忌啊!求求您不要告诉太子殿下,四皇子只是一时失言啊!”
梁宴虽然不受宠,但他身边到都是些对他忠心的人。我看了眼头都磕出血来的小太监,点了点头,把目光又放到梁宴身上。
梁宴看上去并不觉得自己说错了什么话,只是站在那里静静地望着我,像是在等一个答案。
冬日里的阳光很耀眼,照的人皮肤上都带着暖意。身后不远处,工于心计的太子还在努力巴结着朝晖堂的太傅。身前,年幼的梁宴还在等着我的应答。
我勾起唇,在没什么人在意的宫墙边难得的笑起来,对梁宴道:
“胆大包天。”
第19章 托梦
当年那个一心一意扯着我的衣袖,只想多一个侍读陪着的小皇子,后来一步登天,成了万人敬仰的九五至尊。他再也不需要一个陪着他玩的侍读,也不会再流露出天真的疑问,他把我压在身下,把我所有的傲骨与自尊踩在脚下,要我对他俯首称臣。
而也许就是从初见的那个午后开始,我就注定了会把梁宴拉入这场棋局,梁宴也注定了会成为上位者,和我不死不休。
我从短暂的回忆里抽离,正准备再拽住姜湘跟她好好说道说道,好姑娘不要看上梁宴这种坏男人,一直待在角落里没说话的徐楚突然走过来,扯了扯我的衣带,歪着头道:
“兔子……大人哥哥,阿哥说,他想见你,他有事情要和你说。”
我顾不上再去纠正徐楚的称呼和苦口婆心的教育姜湘,惊讶地睁圆了眼睛,转过身问道:“你哥?徐生?他找我有事?”
我看了看窗外还没亮的天色。
哦吼,今天这太阳要从西边出来了。
我一路跟着徐楚飘到离皇宫几十里开外的地方,飘到我浑身发凉,衣料下的皮肤都开始轻微颤抖的时候,徐楚那个奶团子终于停住了脚步。
他歪着头,像是在听身体里另一个人说话似的,半晌点了点头,望向我,浑身一抖,眼神倏地一变。
我眼睁睁地看着徐楚那个讨人喜欢的奶团子,一下子变成了徐生那个讨人厌的小鬼。徐生皱着眉,双手环胸,十分嫌弃地上上下下把我打量了一通,然后没好气道:“你还没魂飞魄散呢,命真硬。”
这死小鬼!怎么还没投胎转世呢,嘴真毒!
我费力地扯出一抹笑,没脸没皮道:“托你的福,每天阳气充足,一时半会魂飞魄散不了了。”
我已经成功摸索到了和徐生的相处之道,只要够不要脸,就能成功噎到这个小鬼。果不其然,徐生被我噎的一愣,很快涨红了脸气道:“你怎么能断袖断的理直气壮!”
我一怔,反手就要撸起袖子和这小鬼好好理论理论,徐生却冷哼一声别过了身:“算了,反正你们这种人从来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我找你出来是想跟你做个买卖。”
“买卖?”我摸着下巴疑惑地抬起眼。“什么买卖,说来听听。”
徐生冷静地站在我的对面,道:“你帮我给一个人托个梦,我告诉你你想找的那盏灯大致方位在哪。”
“你知道我要找的那盏灯在哪?”
宽大的衣袖被我撸到胳膊上面,我叉着腰,把徐生提溜起来,冲着他的耳朵吼道:“你这小鬼,你知道那盏灯在哪你不告诉我!你知道那盏灯对我来说有多重要吗!”
“大致!我只知道大致方向!”徐生在我手下捂着耳朵疯狂挣扎,奈何体型差距实在太大,六岁奶娃子的身体实在无法与我抗衡,他索性破罐子破摔的放弃抵抗,被我举起来喊道:“只要你托一个梦,我就告诉你!”
“托什么梦?”我把徐生放下来,拍了拍手,问道:“你自己不也是鬼吗,自己不托找我托?这可不会是什么好事吧。”
徐生黑着脸站在地上,狠狠地掸了掸自己身上被我碰过的地方,听了我的话翻了个白眼,答道:“厉鬼是不能托梦的,徐楚受我所累,也没办法给人托梦,不然我也不会找你。”
“那长命灯,你为何能知道它在哪?连我自己都不清楚它的样子,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
我揣着手站在一旁,睨着徐生,脸上明晃晃地写着两个大字:不信。
我看到徐生的呼吸急促了几分,两颊鼓着,明显是在咬着牙。幸好徐生的魂体是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黄毛小儿,要是他附身在京都巷口打铁的张铁户身上,他非得一刀给我捅个对穿。
徐生咬牙道:“厉鬼集世间阴暗怨怒于一身,你要找的那盏灯是续命的,必定是纯阳之物,我若烧魂以寻,就能知道它的大致方位。”
烧魂寻物?
我咂舌。听不懂,但听起来就很厉害的样子。不愧是比我早死那么多年的鬼,这歪门邪道的傍身法子就是多。
我心底好奇,但面上依旧是不显山不露水的做派,淡定问道:“好吧,那你说说,你让我给谁托梦?姓甚名谁,是哪家的美娇娘,能让你惦记这么久?”
徐生朝我身后京都的方向一指,斜着眼冷冷道:“托给刚才在皇宫内跟皇帝说话的那个人,段久。”
“谁?!”
本指望听见一段缠绵悱恻的爱恨情仇大戏的我,冷不丁听见段久的名字,表情复杂的抬起头,震惊道:“你认识段久?”
“不算认识。”徐生侧着身,一副不欲多说的模样。在我死死盯着不罢休的目光下,徐生不情不愿的补充道:“多年前我还活着的时候,机缘巧合之下,他在沉香楼前救过我一命,我一直没来得及跟他道句谢。上回在隍城庙里隔得太远没认出来,刚才才认出来是恩公。你就替我去跟他托个梦,说一句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来世我再……”
我这两天跟姜湘那个小丫头插科打诨惯了,下意识接了一句:“以身相许?”
“来世我再找机会报!”徐生一甩袖子,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大抵是有托于我,他没有冲上来掐死我,而是转身就走。离开之前我还听到他小声骂道:“死断袖!”
啧,死小鬼。
……
给段久托个梦对现在每天阳气多的要溢出来的我来说,实在是举手之劳,更何况这件事还能拿捏徐生那个眼睛长在天上看我不爽的小鬼。除了段久住的离皇宫太远,导致我离开梁宴那个暖手炉有点冷以外,这件事情简直百利而无一害。我当即就飘进了状元府,守在段久的床头等他入睡。
段久虽然是新科状元,但他其实在我的举荐下已经在朝堂任职很多年了,只不过当年梁宴瞧没有功名傍身又坚定不移选择了我的阵营的段久格外不爽,就跟我瞧江道一样不爽。所以段久一直没有正式的开府设宴,直到今年考中状元才另开了府邸。
我打着哈欠,直到灯芯烧到一半,段久才批完公文躺上床榻。我拍拍脸,搓了搓冻的发僵的手指,倏地一下钻进段久的梦里。
这次入梦比我第一次给沈谊托梦的时候简直好太多,可能是因为阳气充足的原因,我几乎没怎么感觉到疼,只在进来后有一瞬间觉得胸闷。周身的白雾也不再像上次一样往我的骨头缝里钻,反而温和下来,像一道保护我的屏障,若有若无的环在我身边。
段久在梦里也坐在书桌前看公文,烛火很亮,我往那边走了几步,段久就听见声响抬起头。
“宰辅大人?可是又有要事?来人,给……”段久有些惊诧地看向我,他似乎还以为是从前我深夜来访找他商议事务,站起身要叫人给我看茶。起身的动作才到一半,又猛然想起来什么,呆呆地坐回去,半晌才喃喃地喊了一句:“沈兄。”
“嗯,仲平兄。”我坐到他对面的椅子上,把那亮眼的烛火剪掉一半,笑道:“我已经死了,就不浪费段大人一盏茶了。”
段久脸上难得的显示出一些无措和难过,我隔着灯影在他面前晃了晃手,打趣道:“你可别哭啊,堂堂状元郎若是在梦里掉了泪,我可是会去告诉方圆十里的鬼的,百年之后到了地下,孟婆都得笑着给你汤。”
段久挑了下唇角,感慨道:“沈兄倒是比……活着的时候更加肆意些。”
“死都死了,再端着大人的架子多累得慌。”我摊着手,耸肩一笑。想起来徐生嘱托我的事,连忙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对了,受人之托,给你带句话。”
我怕我忘了徐生交代的内容,来之前特地寻了笔记在纸上,写的匆忙,有些墨迹晕染成一团,只好将就念道:
“‘崇德四年沉香楼前,幸得大人搭救,方可苟活数年。无缘道谢,此生无以为报,愿大人官路亨通、逢凶化吉,来世愿为大人马前卒,以报大人救命之恩。徐生。’”
段久听完,疑惑地挑了下眉,问道:“这位……徐生是?”
“你不认识?徐生是我最近认识的一个小……朋友,”我看了眼字条,生怕托错梦了,顺带把小鬼两个字咽了下去,以免吓到段久这个大活人:“他说你有恩与他。”
“徐生,我对这个名字真的没什么印象。”段久轻摇了摇头,紧接着补充道:“但沉香楼我倒是还记得,这座楼跟大人也颇有渊源,大人忘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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