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扶舒
传送阵外便是众多修士在魔域边界驻扎之地,各类用作住所的法器五花八门,众人各在其处,倒是没什么人关注我们。
只是见到挂在我身上的俞青,有些人的眼神依旧有些微妙。
更让人奇怪的是,这微妙眼神,还在空无身上转了一圈。
既然人已经带到,空无便向我们行礼告辞。
他转身那刻,我却不由开了口唤他:“空无。”
“怎么了?”他回眸来看我,眼中神色温柔,竟隐隐有他眼中只有我一人的错觉。
我怔了片刻,而后才回过神来,问道:“你了解魔域结界吗?”
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才答:“了解一些。”
我不知道该直接问些什么,于是最后只能说:“你没有想告诉我的吗?”
其实我隐隐觉得这话有些过界的意思了,他本没有告诉我什么的义务。
而他本就是随和的性格,我这般问他,无疑是有些为难于他的。
空无微微垂眸,低声道:“阿钧,这些事情,你本可不问的。”
“为什么不问?”我追问他。
我觉得事及己身,总该在意几分,既然在意自然要过问。
空无不曾回话。
就在这显得有些尴尬的安静间,忽而有人肆意的笑声传来,对我道:“伏钧啊伏钧,一日夫妻百日恩,你为难我徒儿干什么?”
我寻声看去,正见鹤发老者一身袈裟,看似仙风道骨,却是携酒持扇,满脸戏谑笑意,凌空踏步而来。
虽是长久不见,但修仙之人容貌不改,于是一眼我便认出,正是空无的师尊,玄悟大师。
我与玄悟所见不过寥寥几面,算来也不过十指之数,却将他不着调的性子记得清清楚楚,于是他这话我便不好随意接。
何况,他这般说话未曾用灵力传音,便引得众人纷纷侧目。
玄悟在我面前站定,目光一扫我身侧的俞青,竟又继续道:“怎么不说话?有新欢忘了旧爱,心虚了啊?”
我被他这话问得一惊,连忙道:“没有,没有的。”
我如今虽说和伏阴换了命数,按理是和玄悟同辈人了,可我到底还是觉得自己是后辈,这话说到这份上,是不得不接了。
“瞧你拘束的。”玄悟哈哈大笑起来。
说完,他又一转身看向空无,哼笑了一声道:“傻徒儿,就你这性子,抢不过人就别给你师尊我丢脸,赶紧滚去学学怎么抢人。”
玄悟这话实在没什么佛门之人的模样,可空无这时候偏生还行了一礼,有模有样地温声回道:“师父教训得是。”
看得我委实呆了呆。
玄悟摆摆手让他离开,又看向俞青,笑眯眯地道:“就是喜爱也不能总跟着,不会惹人烦的么?这位小友,给个面子吧,我与伏钧叙叙旧。”
俞青这时候还没解开我的禁言咒,脸色不太好地看了我一眼,但终究是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我也明白,玄悟如此,便是要单独与我说说话。
我跟着玄悟走到魔域分界之处,而后他才笑着开口道:“空无那小子傻得很,不懂情爱也不懂争抢,小时候总被他那些师兄弟欺负,他还要清心寡欲地不与人计较,天生的傻瓜。”
闻言我不知该如何回话,只能道:“空无师兄大概只是……天生佛性。”
玄悟笑了一声,“什么天生佛性,欢喜佛以‘欲’入‘空’,他既不知欲,何来的空。不过是不食人间烟火,不懂生老病死众生同。”
说完,他忽而一顿,而后才道:“这便是他的情劫。”
我本是修的情道,玄悟如此说我自然是明白的。
情之一字,本生自欲,不争不抢,不嫉妒不亲近,是称不得爱的。
我觉得空无是人间佛,玄悟却大概觉得他是佛中凡人。
我本以为他想与我聊聊空无,他说到这里,却又话头一转,道:“我还以为,那傻小子不说,你就不会问到魔域这回事。看来,到底是各有定数。”
“魔域结界之事,可否相告?”我不由问,“这定数……说的又是什么?”
“按理是不能的。”他慢悠悠地回道,却又一笑,转而道,“不过既然是定数,那说说倒也无妨。”
第100章 天定
“不能说,不过是因为这关乎到佛门声名。”
玄悟以此话开头,却是灿然一笑,好似毫不在意的模样,不紧不慢地说道:“那魔域结界,以天地本初的三缕魔气为基底而成,自然也称不上是什么好东西。隔绝的魔气尽数收在结界之中,用作隔绝魔修之用,却是以人的魂魄作补。”
“这便是尸鬼的由来?”我下意识脱口而出。
好似这话已经在我心中徘徊许久,只待如今说出口来。
我对尸鬼在意甚多,因此不止一次发觉尸鬼大都魂魄残缺,我本以为这是被魔气腐蚀所致,却终有疑虑。
“确实如此,佛门镇守魔域,镇守的亦是人心。若众人知晓,所谓的正邪不过是编造的一场骗局,该如何想呢?”他如此问,却是自问自答,继而接着道,“必然有人铤而走险,愿入魔道而叛离正道。可正道是天地正法,有正道坚守,天地方才有序不乱,谓之顺天道。”
他本是佛修,说起道修的门路却也是熟稔的。
我知晓他所说都对,却忍不住道:“可这对那些魔修而言,何等不公?”
“伏钧,你已是化神期修士,到这个境界便能摸到天地道法本源,也应当心有所感。那你认为,天道有公正吗?”玄悟笑着看我,常带笑意的眼中是玩世不恭,亦是玄妙非凡。
我沉默不言。
但他与我都心知肚明,天道无情,亦无公正。
天道不过生万物,主日夜交替,四季轮换,时光奔流而去。
唯是人为万物灵长,于是众生之命运,皆来自于人。
玄悟这时候却忽而笑了一声,摆摆手道:“你也别急着想什么,且听我说完。”
“天地道法玄妙,谁都看不透,可有一点哪个修士都明白,那便是制衡之道。”他说着,手上漫不经心地开合那把折扇,语速依旧不紧不慢,却逐字凝重起来,“千年前魔道猖獗,于是正道立下魔域结界。如今正道鱼龙混杂,又正值魔域结界破裂,也是天谕下达的又一个千年之际,但凡我们这老一辈便都明白,这是情道崛起之时,也是天地道法轮换之际。伏钧,你天性本善,又是千百年来唯一一位天生道体,你自己便不曾想过什么?”
“我想过。”我缓缓应了声,却又沉默许久,而后才道,“可我从不曾想过,天地和道法与我有何干系。”
我生于寻常人间,儿时流转,无父无母辗转战乱。后来遇及伏阴,也是所遇非人,百年来不曾出过合欢宗外十里路,我困于方寸之间,流转来去,所见甚少。至于之后,亦是兜兜转转不如人意,处处碰壁爱恨不清。
我深知我性子纯善且软,最易受人欺负,也最是不争气的。我不曾有凌云志,又优柔寡断,耽于情道,所思所想甚多,实在算不得清醒人间客。
“这便是定数吗?”我不由喃喃自语。
玄悟笑而不语。
我看向那辽阔魔域,半晌后才不由道:“前辈,你信天命吗?”
玄悟摇了摇扇子,而后语气轻快地道:“天命这东西,素来是愿信之人便有,不信之人便无。”
他说完,一甩手合了折扇,往我手中一放,而后笑道:“伏钧,你心性历练不足,这些东西,可还得是你自己看啊。”
我握紧了手中的扇子,愣了好一会儿。
待到玄悟走远了,我才回过神来,展开那扇子看了看,才发觉上头空空如也,什么图案也没有,也没有灵力,不过是把普通折扇。
然而,这扇子一翻转,便见扇骨上刻了一个蝇头小字。
悟。
我想起玄悟那双眼眸,忽而有个念头,觉得玄悟似乎并非佛门欢喜佛长老这般简单。
这个念头刚起,忽而听得声声鹤鸣。
我收起折扇,一抬头,只见一只白鹤展翅飞来,在我肩头踩上一脚,定定地站住了。
那白鹤浑身似雪,只头上一点殷红,好似是点了一点朱砂,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风范。这白鹤长颈曲起,优雅地抖抖双翅,黑眸滴溜溜一转与我对视,而后竟是不飞走,长嘴伸来要啄我长发。
我下意识拂开,却与尖嘴碰了个正着。
我身上有灵力护体,这白鹤却也不是凡物,于是这么一下子僵持了一瞬。
恰在这时,听得有人语气浅淡的声音传来。
“卿卿,回来。”
我微微一怔,循声看去,果然见得一身云纹玄衣的容玉。
见这白鹤时,我便隐隐心有所感。
化神期修士已是将入渡劫,所思所想大都符合天意,我有此感便是八九不离十,可我不曾想到,那时分开风轻云淡,如今再见我竟心有波澜。
他今日不曾蒙眼,那双泛着灰蒙的双眸失了焦距,便更显得空€€模糊。
让我想起江南的烟雨。
而很久之前的那时候,他与我漫步小巷之中,春雨杏花粉墙黛瓦,他却折了一截柳枝给我编发,说此后每每下雨的日子我便会想起他。
我不曾见到雨,却在见他眼眸的这刻,想起了这件事。
那白鹤听得主人唤了,便一振翅,从我肩头飞走了。
容玉唤完那白鹤便要离开,我察觉到他的回避之意,不由得开口:“容玉,你还记得你说要带我去天山看雪么?”
他身形一顿,而后才回道:“若要看雪,处处皆可,若要看天山的雪,时时可去。”
“你那时,是想杀我吧?”我话锋一转。
大概是不曾想到我话题转得如此之快,他一时不曾回话。
“废了一双眼,后悔么?”我继续问他。
这次他回话了。
他说:“不悔。”
“便再来一次,便是知晓结果,我也会如此。”
他回过头来,脸上浮现出浅而温和的笑,缓缓道:“阿钧,我若非如此,怎能忘情。”
我定定看着他,忽而心有所感。
确实。
容玉这般人,心有凌云志,只想登大道,连情爱都不过是他早已想好要过的劫难。
我点点头,笑了笑,忽而觉得心平气和。
曾经我与他状似亲密,毫无遗憾地走过五年寻常年岁,其实便算得上是好聚好散,常人所不能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