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六六妖
江野摆弄着自己的手指,回想着墨恩斯教给他的持弓姿势。
夜里花林里应该只有刺木鹰出没,一两只他完全能应付。
江野认真地立下保证,“你放心,我绝对不会丢下你不管。”
陈小东低着头,一言不发,他的眼镜不知道什么时候磕碰了,镜片上出现了一道裂纹。
过了很久,他才开口说话,嗓子里好像堵了一团棉花似的,“…你是不是很瞧不起我?”
“怎么忽然这样说?”
“因为我…”陈小东的头垂得更低,好像一只要把头埋进沙子里的鸵鸟,“我太没用了,不像你那么勇敢,有本事,我是个累赘,什么也干不成。”
“其实培训的时候我就打退堂鼓了,本来想这次回去就辞职,找个更简单的工作,没想到…”
江野同情地看着他,“你是真够倒霉的,等回去了,去寺庙里烧烧香吧。”
“你难道就不害怕吗?你不怕死吗?”陈小东浑身都哆嗦起来,眼睛睁得很大,瞳孔颤动,“我只要一想到死,大脑就一片空白,站都站不稳,我这些天一直做噩梦,梦见,梦见…”
他后面完全说不下去了,抱着脑袋趴在栏杆上,肩膀抖得厉害。
江野转过身,背靠着围栏,手肘搭在栏杆上,仰头看向天空。
阿尔兰蒂斯的天空很漂亮,不像城市里那样灰蒙蒙的,可能这个世界还没有空气污染吧。
江野苦笑了一下,“我也怕啊,我也不想受伤流血,那很疼的,可是总不能坐以待毙,而且有你在,我就觉得自己还是有同伴的,就没那么怕了,咱俩多少还是可以互帮互助的嘛。”
陈小东愣住了,他慢慢抬起头,“我这种人也能帮到你吗?”
江野笑容中的苦意散去了一些,添加了几分真切,“当然,情感支持也是很重要的,总比自己一个人孤零零的要好得多。”
陈小东紧紧捏着自己的手,他犹豫了好一会儿,似乎终于下定决心,开口道:“我这些天晚上一直梦见大林哥,他…”
“你跟大林的关系很好吧?”江野记得陈小东的入职培训是大林做的。
大林是他们之中入职最早、工龄最长的那个,除了出外勤之外,还负责带新人。
他性格直爽,热心肠,而且大大咧咧的,没什么老员工架子,人缘特别好,很多新人都喜欢他。
“不,其实,其实我…”陈小东眼神飘忽,嘴巴像离开水的金鱼一般张张合合,却怎么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他脸色很差,眼里写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恐惧,有忐忑,也有后悔和愧疚,江野追问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对不起,大林哥他,其实是我…”
话音未落,陈小东的眼睛忽然失了神,直勾勾地盯着前面,然后他毫无征兆地倒了下去,摔倒了坚硬粗糙的石砖地面上。
江野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因为今天天气这么晴朗,阳光明媚,周围那样平静而安详,任谁都觉得今天不可能发生糟糕的事情。
他的身体没有动,只有眼神跟随着陈小东倒了下去。
他看到陈小东脸色青灰,一只蜜蜂大小的紫红色小虫落在他的脖子上,咬出了一个米粒大小的血点。
以这个小小的伤口为中心,无数条丝线般纤细的血丝向四周散开,如同蛛网一般笼罩住他整个肩膀。
陈小东只是抽搐了几下,嘴角便溢出带血的白沫,眼睛蒙上了一层灰翳,停止了呼吸。
他就这样死了,从开始到结束不过几秒钟。
“陈…陈小东?你,你别开玩笑…”江野的声音都在颤抖,他蹲下/身,伸手想把人扶起来。
身后传来墨恩斯的声音,“你最好别动他,毒素会染到你身上。”
“毒…”江野恍惚地低下头,那只紫红色飞虫张开翅膀,露出外壳下面的彩色膜翼,扑簌簌地飞走了,只留下这样一具可怖的尸体在这里。
他抬起头去看墨恩斯,眼睛发红。
紧接着他猛地站起来,冲到墨恩斯跟前,一把抓住他的衣领,恶狠狠地质问:“为什么?!你答应过的,你说怪物不会在白天进来,你明明承诺了!”
滔天的怒火冲得江野心口都在疼,脑袋里充斥着尖锐的耳鸣,他几乎喘不过气来,胸口剧烈的起伏着。
墨恩斯轻轻叹息一声,缓慢而不由分说地拉开江野的手,不紧不慢地整理了一下被弄皱的衣襟。
“那不是什么怪物,亲爱的,那只是一只小虫子。”
轻飘飘的一句话,轻描淡写地开脱了自己的责任,墨恩斯的眼神是那样平静,明明是温暖的浅金色,却让人感觉不到半分暖意,那好像是没有感情的金色冰原。
江野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他踉跄着后退了几步,后背撞在冰冷的栏杆上,无力地滑坐在地上。
一个接一个地…他的队友一个接一个地死在自己面前,现在最后一个人也死了,他终于还是落到了孤立无援的境地里,只剩下他一个,孤零零地在这陌生的世界里。
江野慢慢蜷缩起来,抬起手捂住脸,难以自制地哽咽起来。
他不想在墨恩斯面前哭的,显得自己太软弱,可实在是忍不住了,好像自从遇见这个人之后,什么都不顺利,所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活了二十多年的经验相悖。
他以为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他以为不管什么困境都是有希望的,事实上也正是如此,他努力找到了希望,摸索到了回家的方法。
可是每当他觉得事情正在好转时,就会有一件不讲道理的坏事来打击他,他就像在水中拼命挣扎的人,好不容易浮到水面呼吸一口氧气,马上就被巨浪打回海底。
墨恩斯看着江野痛哭失声的样子,心中莫名有些不快,一种阴郁的东西堵在他的心肺中。
他可能并不是讨厌江野哭泣,而是讨厌这眼泪是为别人而落。
因此他半跪在江野身前,轻轻抚摸他的头发,满怀恶意地安慰道:
“好孩子,别哭了,一个杀人犯而已,不值得你掉眼泪。”
第018章 江野愚蠢,但实在可爱。
哭声戛然而止,因为过于震惊,江野不慎被呛住了,捂着嘴咳嗽了好几声才抬起头看他。
他的眼睛仍然是红的,眼里有血丝,那种令墨恩斯心里发痒的绯红色一直蔓延到眼角,连鼻尖都有点儿发红。
人类哭起来都一个样,不过江野倒还算顺眼——墨恩斯如此想到。
江野停顿了几秒,才艰难地发出声音,“你说什么?”
“你们队伍中那个姓林的人类,是被他杀死的。”墨恩斯侧头示意了一下陈小东的尸体。
他是最会落井下石的,眼见着江野正在情绪崩溃的边缘,却还是用那种轻佻的语气说话,“这么明显的事情,我以为你早就知道了,看来你比我想象的要更加愚蠢。”
“不可能,这怎么可能…”江野不愿意相信这个残酷的事实,可是他不由自主地想起陈小东临死前那句没说完的话。
他想说什么呢?大林其实是……?
脖子忽然传来温凉的触觉,墨恩斯修长的手指像手术刀一样划过江野的脖颈,指尖在脖后轻轻打圈,“你应该还记得他脖子上的勒痕吧,上吊自杀和被人勒死的痕迹可不一样。”
江野怔住了,他记起来了,虽然大林的脖子已经被寄生的花枝弄得一塌糊涂,但还是可以看出那道红痕是绕了脖子一圈。
如果是上吊,勒痕应该只在咽喉的位置,并且痕迹是向上,大林的这个情况,明显是有人将绳子缠在他的脖子上,用力向后勒紧。
花树不会提前杀死他们的宿主,怪物也不会用这种方式杀人,墨恩斯…江野虽然觉得他不像好人,但似乎也不屑于屈尊降贵地亲手处置人类。因为他完全视旁人为草芥,不会为了区区一个人类脏了自己的手。
排除掉其它可能性,剩下的就只有一个人了。
江野被一股深深的疲惫笼罩住了,他甚至没有力气站起来,只能背靠着栏杆坐在那里。
“为什么…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那天他来找我,祈求我给予他一些庇护。”
墨恩斯一边说着,一边从衣兜中掏出洁白的手帕,仔细擦拭江野脸上的泪痕。
“他说愿意留在这里,成为我的仆人,为我做事,只要能活下去。”
“然后我就告诉他,你至少要做些什么来证明自己的忠诚。”
墨恩斯露出一副无辜的表情,这种表情使得他的外貌更趋近于圣洁的天使。
“我想他对我有很多误会,认为我是个嗜杀的恶魔,所以他杀了自己的同伴,以为这样就能讨我欢心。”
“不过我并不在意这些人的死活,自然也就没答应他的请求,他害怕被你抛弃,所以谎话连篇,连见都不敢见你。”
“你现在明白了吗?在你和刺木鹰殊死搏斗的时候,你的同伴正在自相残杀,本来你带回了药,他还是有救的,可惜被人暗害,真是遗憾。”
墨恩斯完全就是猫哭耗子假慈悲,装模作样地表现出一副哀叹的样子,让别人误以为他很有同情心的样子。
但江野已经深刻了解了这人恶劣无情的本性,他不想再说话了,用力推开对方,扶着栏杆站了起来。
江野最后看了一眼陈小东的尸体,转身向室内走去。
墨恩斯吩咐佣人清理干净现场,迈开长腿几步就跟上了江野,他关切地问:“你要去哪儿?”
“回屋收拾行李。”
墨恩斯有些唐突地拉住他的手,食指轻轻划过他的掌心,他笑道:“在走之前,要听听我的建议吗?”
江野眉头蹙起,“什么?”
“你也看到了,人类是如此尔虞我诈的生物,为了自己的利益不惜伤害甚至杀死他人,你就算回去了又怎样,你能保证其他人不会像那些野兽一样伤害你吗?”
“更何况,你该怎么向警察解释这里的一切?他们会相信你的口供吗?只会觉得你有杀人嫌疑吧?”
江野咬了咬牙,努力克制住内心的怒火,以及想回头揍他的冲动,”这就不劳你费心了,那边就算再糟糕,至少不会在看风景时被一只虫子咬死!”
“我之前承诺过,只要你乖乖留在我身边,就会得到我的庇护,这样可以使你安心吗?”
江野用力甩开他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客房如今变得空荡荡,他们刚住进来的时候,人很多,床都不够睡,还要挤在沙发上睡觉。
而现在只剩下江野孤零零的一个人了,房间忽然变得很高很大,一点儿生息也没有。
就连死在这里的大林都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不管是血迹还是散落的花瓣,都被佣人清理得干干净净,窗台上点了檀木的香薰。
人少了,东西就多了,江野看着搁在角落里的一堆背包,眼中流露出痛苦的神色。
但他知道自己没时间悲秋伤春了,他面无表情地打开每一个背包,挑选需要的东西。
一捆登山绳索、新的防滑手套、瑞士军刀、保温毯、急救箱、可以太阳能充电的卫星电话、压缩饼干和瓶装水。
江野把这些东西装进包里,之后的一整天他都呆在花房里,准确地说,是呆在赵辰和大林的遗体旁边。
一直天色渐暗,两轮青月跃上枝头,他才起身离开宫殿,往花林走去。
墨恩斯默不作声地跟了上来,他今天穿了件素白的丝绸衬衫,只有领口处有金线装饰,再加上银白色的长发,余光一瞥好像鬼一样。
江野警惕地瞪着他,“你跟着我干什么?”
墨恩斯笑笑:“我送你过去。”
江野弯腰从地上捡了一块石头,那举动让墨恩斯觉得自己像一条尾随的野狗。
他无奈地摊开手,微微上举,做了一个投降的姿势,表示自己没有恶意,“我保证不会阻拦你,只是想送送你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