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六六妖
他似乎很难共情到其他人的痛苦,总是第一时间思考与自己的利害关系并寻找对策。如果是别人,墨恩斯便不在乎这些无关紧要的情绪,可那是江野,他下定决心要相爱一生的人,所以他难得地感到了愧疚。
“我去看看他。”墨恩斯说道。
他离开了花园,来到卧室。
里面没有开灯,窗帘也拉得很紧,房间陷入在一片湿润的黑暗中。
墨恩斯在这黑暗中仍然能清晰地视物,他看到江野和衣而睡,蜷缩着躺在床角,这让那张床显得很大很空,而他变得很小,也很脆弱。
墨恩斯绕到大床另一边坐下,看到江野紧紧抱着一个蓬松的枕头,小半张脸都埋在里面。
他的眼皮微微发肿,眼角更是红得厉害,脸上的泪痕都没有完全擦干净,他一定是哭了很久。
墨恩斯去吧台那边拿了毛巾,浸上温热的水,轻轻擦拭他的脸颊和眼睛。
江野睡得很沉,而且似乎做了什么美好的梦,遇到了想要见到的人,并且把那当成了现实。所以即使感觉被打扰,他也不愿意从梦里醒来。
墨恩斯小心摊开他的身体,让他平躺在床上,伸手解开他的扣子,脱去皱巴巴的上衣,准备给他换一身睡衣。
他这时才发现江野手臂上染血的纱布,微微顿了一下。随后他一圈一圈地揭开纱布,露出下面血淋淋的伤口。
手臂上的割伤杂乱无章,从手腕一直散布到手肘,江野动手时一定处于一个非常疯狂且混乱的状态中,他割得很深,有的地方甚至皮肉翻开,露出了下面的肌肉组织。
墨恩斯沉默地看着,他在江野身上品尝到了那种名为共情的情感,就是这伤口虽然在江野身上,可是他也非常真切地感觉到了痛楚。
共情,这简直就是一种残酷的惩罚,不管再强大的结界,再高的城墙,也无法抵御它带来的伤害。
其实这种伤害墨恩斯很早以前就体会到了,例如江野痛苦的时候,他躲在卫生间里划伤自己脸的时候,还有他哭的时候。
只是墨恩斯将这种外来的伤害视为攻击,本能地用恶意去还击。
他说自己爱着江野,实际上也确实如此,但因为第一次接触到爱这种美好的感情,墨恩斯不知该如何应对,他的潜意识将江野视为一个不可控的危险体,总想着去控制他,把他掌控在自己手里。
他根本不明白这会带来什么,会倾覆什么。
墨恩斯拉住江野的手,深深地弯下腰,额头抵在他的手背上。
他低声道:“对不起,星星,对不起。”
他说得那样虔诚,就像是在对自己的神明忏悔。
……
第二天江野在墨恩斯的怀抱中醒来,他枕着对方的手臂,一扭头就能蹭到对方的头发,甚至能感受到对方温热的呼吸、轻轻起伏的胸膛。
然而江野毫不在乎,他茫然地看向不远处的窗帘,清晨的光线微微透入,形成朦胧的光晕。
天亮了,他的梦也醒了。
江野忽然坐起来,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臂。
纱布已经换了新的,药也重新涂过了,江野几乎感觉不到疼痛。
他像发了疯似的用力撕扯纱布,将它们全部扯开,当他看到手臂上那些惨烈的伤痕时,眼中逐渐浮现出令人心碎的绝望。
伤口还在,那就说明那噩梦才是现实,江北已经不在了,他再也不会出现在自己面前,再也不会穿着那条旧围裙推开卧室的门,问他早上要吃什么,再也不会跟他吵,跟他闹,或者一脸神神在在地和他讲那些在网上听来的诡异故事。
江北死了,他真的离开了。
江野用双手捂住脸,难以自抑地哭了起来,那简直就像是野兽濒死的呜咽。声音很小,很微弱,但却非常痛苦。
墨恩斯把他搂进怀里,他也没有任何的挣扎,简直就是一具抽空灵魂的木偶。
“我很抱歉,星星。”墨恩斯抚摸着他的后背,不断亲吻他的头发,“你留给我的信,我看到了,我想我可以为此做出改变,所以我选择等你回来。”
“我没派人去追你们,是那些人类擅作主张。”墨恩斯更紧地抱着他,感受着他的体温,“我说这些不是想澄清什么,也不是推卸责任,我只是想让你知道…”
他顿住了,迟疑了很久,似乎是明白自己根本没有资格说这句话,但他还是说了,“…我爱你。”
墨恩斯怜惜地整理江野的头发,“你知道吗,我听说被爱着能让人快乐,也能缓解悲伤,我会永远爱你,永远陪在你身边。”
江野没有回应,他只是在哭,但颤抖的身体渐渐安静下来,他似乎是累了。
墨恩斯亲了亲他的耳朵,把他放回床上,盖好被子。
“你再睡会儿吧,等下佣人会来送早餐。”
快到中午时,乐师听见江野的脚步声出现在花园里。
现在江野的脚步声很好辨认,很沉重,而且慢,几乎都能想象到江野那个失魂落魄的样子。
江野现在确实如此,除了失魂落魄,还不修边幅,他出现在花园的侧门,身上还是昨晚那件墨恩斯给他换上的睡衣,已经被他蹭得起皱,睡裤有一条裤腿被蹭到了小腿处,脚上踩着拖鞋。
他那头黑色短发也一团糟,起来之后都没有梳理,脸上还带着枕头压出来的印子。
江野慢吞吞地挪到纱幔旁,在藤椅上坐下。
乐师停止了演奏,他很踟躇地抚摸着琴弦,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最后他只能笨嘴拙舌地问一句,“您吃过早餐了吗?”
江野摇头,也忘记了乐师其实看不见。
乐师拼命地在心中打着腹稿,然而说出来的话也不尽人意,“大人他其实并没有和宋云生联系,他本来是想……”
“我知道。”在看到乐师还活着的时候,江野就明白那封信还是起作用了。可那又如何呢,江北仍然死了。
悲伤过重的时候,人会失去正常思考的能力,江野现在憎恨自己,厌恶自己,他笃定是自己害死了江北,一切的责任都该归咎于他。
他视线慢慢失焦,纱幔上的金色花纹变得很模糊,也很遥远,他低声问:“江北的灵魂有可能保留下来吗?就像赵队和大林那样。”
乐师沉默了,随后他艰难地打碎了这一点希望,“我不想骗您,江先生,那是不可能的,除非有奇迹发生。”
“密特斯伽与阿尔兰蒂斯的环境完全不同,空间粘性不一样,或者说灵魂在空间里的溶解度不同。”
“在密特斯伽,生物一旦死了,灵魂马上就会消失,即使在阿尔兰蒂斯,失去原体的灵魂也不能永存,就算附在人偶身上,最多也只能维持几年的时间。”
乐师对此有很深的了解,他曾经有一只心爱的鸣鸟,那只鸟能歌善鸣,但寿命却很短。
乐师也曾用这种附魂的方式让它复活,但这就像是把食物放进冰箱里,只能延缓它的腐烂,无法永久保存。最终过了大概三年,他还是彻底失去了那只鸣鸟。
在阿尔兰蒂斯尚且如此,更别提江北是死在了密特斯伽。
“我知道了。”江野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乐师心中也为此充满忧虑,“您别太伤心了,身体要紧。”
江野没有再说话,他其实早就明白江北的灵魂不会存留,很久之前墨恩斯就跟他讲过了这两个世界的差异性。
可他忍不住去想,如果奇迹真的存在,如果江北的灵魂仍然还留在死亡的地方,只是因为太过虚弱无法穿过阿尔兰蒂斯的“墙壁”。他一个人在那里,一定非常孤单又害怕,可能整夜都在哭泣。
江野相信着,他和江北是血浓于水的亲兄弟,他们之间有着玄妙而特殊的联系。
如果自己也变成灵魂的状态,他是不是就能接收到来自江北的感应,就能把他挽救回来?
这个荒诞的念头一旦出现,简直就像是着了魔一样,完全控制住了江野的大脑。
此时这虚无缥缈的希望,对他来说简直就像是诅咒一样。
第069章 江野的灵魂
江野开始策划自己的死亡。
他要变成一只亡灵,穿过“门”,去密特斯伽寻找江北的踪迹。
其实这时候只要他还有一点儿理智在,就会明白自己在做一件多么危险又荒唐的蠢事,可是他已经没有理智了,江北的死给了他一个太过沉重的打击,让他变成了一个麻木的疯子。
他已经不正常了。
但是比失去理智更可怕的是,江野还保有逻辑。
他知道墨恩斯会无时无刻地盯着他,照顾他,防止他想不开寻短见,他也知道自己的计划无法得到任何人的支持,所以他要守住秘密,一个人去完成这件事情。
首先江野要让周围的人放松警惕,他得一点一点地从江北死去的悲伤阴影中走出来,变回原来那个阳光快乐的样子。
但这个过程也不能太长,江野害怕江北的灵魂会消散,所以他马上辞别乐师,回到卧室换了一件衣服,洗了洗脸,主动去餐厅吃午餐。
墨恩斯先去卧室找了他,发现不在之后有佣人告诉他江野已经去了餐厅。他阳光明媚的餐厅见到江野时,感到非常的意外。
江野看起来比早上好多了,那时候他颓废得像个露宿街头三天的流浪汉,而现在他把自己打理得很好,脸洗干净了,衣服的扣子从上到下没有一个系错的。
旁边站着两个佣人,正在用餐刀把肉排切成小块。因为墨恩斯提前叮嘱过了,别让江野碰到任何尖锐的东西,哪怕只是一炳餐刀。
江野则拿着一把调羹,在汤里捞自己爱吃的蘑菇。
墨恩斯的惊讶程度不亚于看到一个十级伤残病人突然站起来做了一百个俯卧撑。
不过食欲的恢复到底是好事,很多时候这都是走出抑郁的第一步,江野一旦开始渴求好吃的食物,很快也会对其它东西产生欲望,渐渐的他就会摆脱麻木悲伤的状态。
墨恩斯走过去,佣人恭敬地为他拉开椅子,他坐在了江野对面。
江野抬头看了他一眼,他很努力地表现出自己的平静,虽然那双黑沉如潭水的眼睛里隐藏着几乎快要崩坏的情绪。
——其实他现在非常想像一只得了狂犬病的猴子似的跳起来,抓起桌上的餐叉通进自己的喉咙里,把气管和食道搅成一团乱肉。
但最终他只是低下头,自顾自地吃着自己的东西。
墨恩斯单手支着下巴,专注地望着他,他没有说起江北,那只会刺激到江野,也没有说一些漫无边际的话去安慰他,那没用。
他只是像平常一样,聊着闲话,“今天太阳很好,下午出去散散步?”
江野嘴里塞满了东西,他发出模糊的唔唔声,听起来像是不愿意。
“不想去吗?那我陪你在房间里看个电影,那里不是还有很多碟片你没看过吗?”
江野还是不理会,墨恩斯并不感到挫败,仍然很有耐心地和他说话,用温柔的语气提出一些简单又易于接受的邀约。
最后江野咽下嘴里的东西,直直地盯着墨恩斯,冷不丁地开口:“宋云生说,江北最后留给我的遗言是叫我活下去,活得安稳。”
墨恩斯笑了下,“这不是很好吗,他也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
江野摇头,“不对,这不是江北的话,如果他真还有力气留下遗言,也不会说让我活得安稳,而是会说让我活得自由,这才是他。”
墨恩斯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江野放下调羹站了起来,眼中带着厌烦,“所以给我一点自由吧,墨恩斯,别让他们总是盯着我,很烦。”
他看着周围那些或远或近的佣人,不论是谁,都将目光聚焦在江野身上,像是一部部精准又冰冷的机器,事实也确实如此。
江野转身走了,墨恩斯只是犹豫了片刻,佣人们便留在了餐厅,没有跟上去。
墨恩斯其实并不是一个优柔寡断的人,相反,他总能在短时间内果断地做出最正确的决定,可是面对江野他总是瞻前顾后,犹豫不决。他就像是捧着一个易碎的珍贵瓷器,不知道该如何对待他。
比起仇恨和杀戮,妥善的爱与照顾要更加困难,墨恩斯再次深刻认识到了这个真理。
江野的抱怨起了作用,围绕在身边的佣人少了很多,所以他第二天就拿到了武器,一把从后厨偷来的餐刀。
他把大理石窗台当作磨刀石,将那把餐刀磨得更加锋利,刀刃像纸一样薄,然后把它藏在了浴室的水池下面。
夜里,江野回到卧室,墨恩斯已经在那里等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