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扇九
第111章 凭什么
这是条充满背叛的路, 他一直清楚。
背叛了家族的规矩,背叛了亲人的期望,背叛了生恩养恩,背叛了从小到大所接受的教育。
不是没有过动摇和惭愧, 内疚、困惑、对未来的担忧, 种种情绪不停折磨着他的内心。但最终, 他还是选择了走向正确的道路。
至少, 那时候, 他以为是“正确”的。
……
轰——!!
远近无人的荒郊, 失控的星舰极速坠毁,安全系统的气舱支架仅支撑了短短数秒,就宣告失败,舱身重重砸落地面,引发了又一次局部的小型爆炸。
晶能燃烧的奇异气味在这片残骸之上缭绕, 许久不见动静。
“……呃……”
朦胧中,微微一动, 剧烈的疼痛便传遍全身。
沉闷的气味与呛人的腥锈堵在喉咙里,生理的不适反而催促了意识的苏醒。宿翡艰难地睁开眼, 感到浑身上下的骨头都好像碎了,动弹不得。
奇怪……他还活着?
从那种高度坠落,还近距离接触了粉尘爆炸,哪怕兽人的身体强度不可能承受得住, 他为什么还活着?
“醒了?”
低哑的嗓音在不远处响起,吓了宿翡一跳。
四周无光, 但并不妨碍碧目狮良好的视力,他下意识地转动眼珠,接着看到了让人无法理解的一幕画面。
——怪物般的白发青年坐在自己身旁, 左手支着地面,右手抬起。
一块硕大的金属挡板被他就这样撑了起来,形成供二人容身的狭小空间。
毛毛刺刺的边角和零碎残片毫不留情地青年的右半边身体洞穿,他的右手甚至已完全嵌入头顶的废墟里。
厚厚的血痂尚且湿润,成股地汇聚在臂弯和颈窝中,不难想象,鲜血是怎样成股地淌过汇集在小小的凹坑之中,再被时间凝固。
他的肩臂到后背有一道巨大的撕裂,依稀能看到森森白骨,其间若隐若现地浮动着莹润玉色——那是玉脊雪原狼的脊柱。
黯淡的视野中,那抹玉色就像顶天立地的树杈,占据了他的全部心神,震撼难言。
宿翡惊愕地呆滞在原地,一时间竟忘记了呼吸。
他隐约在那抹玉色中瞧见一抹跳动的红,像是血,又像心脏,如同错觉。
直到青年微微偏过脸,露出鲜艳的紫色眼瞳时,他才恍然回神。
“你……”
无需言明,宿翡立刻知道了自己为什么还留有一口气。
是祁绚救了他。
说不上是劫后余生的喜悦更大,还是计划再次被人破坏的恼怒更多,他胸口剧烈起伏一阵,才盯着祁绚问出一句话:
“……你明明可以在落地前离开,为什么不?”
“我有余力离开,你没有。”
祁绚奇怪地瞥了他一眼,“我要是走了,你可就真死了。”
他们在星舰上扭打时自己下手可不轻,况且宿翡距离爆炸那么近,破坏核心元的那只手直接废了,哪还有力气在半空弃车?
他的语气太过理所应当,宿翡忽然恼怒,不顾生疼的喉咙吼道:
“你看不懂吗?我就是找死!”
“落在你们手上跟死了又有什么两样?少假惺惺的了,接下来无非就是先榨干我的价值,再让我去死。横竖都是死,不如痛快点,至少我能干干净净地死在自己手里,不被任何人利用!咳咳……”
“你讲话真难听。”
祁绚皱了皱鼻子,不客气道,“想多了,谁打算利用你?你身上有多少价值值得利用?——顶多问些有关雀巢的问题而已,就算不问你,我也有的是办法知道。”
宿翡噎住,不禁有些自作多情的尴尬。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那你为什么……要花这么大代价救我?”
“一些皮外伤,算不上多大的代价,我有分寸。”
宿翡狐疑地看向他被卡得严严实实的手臂:“可我们现在似乎被困住了。”
“困不了多久。”祁绚用下巴蹭了一下颈环,大少爷出品,质量就是不错,“里面有定位功能,少爷他们很快会找过来的。”
“……”
宿翡再次沉默。
他复杂地看了看祁绚,又看了看那枚颈环,半晌,不解地喃喃低语:“为什么你能接受这一切?”
“什么?”祁绚听没懂。
“没什么。”宿翡挪开视线,不自在地说,“你不是想问我关于雀巢的问题?就现在,问吧,看在你救我一命的份上,我不会骗你。”
祁绚挑了挑眉:“不想死了?”
“要是我真想死,也不会费尽心思绑走二少爷了。”
宿翡苦笑一下,尔后又恢复了冷峻,“不到走投无路,我不打算放弃——打个商量,祁绚,如果我的答案能让你满意,脱困以后,放我离开。怎么样?”
祁绚想了想,他会救宿翡,本来也不打算对这人做什么:“成交。”
宿翡松了口气:“你问吧。”
他单刀直入,祁绚也不客气:“你是雀巢的人?”
“没错。”
“什么时候开始和他们接触的?通过什么方式?”
“七年前。苏枝引荐。”
祁绚一顿,却并不意外:“苏家果然也是……为什么?”
宿翡抿了抿干涩的嘴唇:“为了理想。”
祁绚:“?”
“听起来就像个笑话,是不是?”
像是知道他的困惑,宿翡反而笑了,笑容多有自嘲,“但当年我真是这么想的——我以为雀巢可以带领我们改变现状。”
祁绚没有说话,同为兽人,他其实理解宿翡的想法。
宿翡观察着他的脸色,笑了笑:“没有像二少爷一样问我为什么对现状不满,看来你也不是不清楚。”
“祁绚,你是玉脊雪原狼,是兽人的王族。”他低声道,“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来到中央星,还和大少爷缔结了契约。但,你应该是在北星域长大,感受只会比我更加深刻才对。”
“发现没有?联邦的兽人,是兽,而非人。”
青年一字一顿的凝重语气中,祁绚垂下眼睫,挺直的脊梁微微一颤。
他当然发现了——怎么可能没发现?
在长乐天被扔上擂台搏杀供人取乐时,如同廉价的货品被挑选买卖时,看到许多世家子弟轻蔑地对契约兽呼来喝去、视作玩物时,混进下城区切实体会到被豢养的身不由己时……
无数个瞬间,他都清楚地体会到这种悲哀。
“同属人种,我们却要像野兽一样拴上项圈,被契约牢牢锁在某个人类身旁……”
宿翡声音依旧嘶哑,听上去如淬了冰般冷凝,“而活在联邦的兽人,包括我的同族,包括曾经的我,早就已经习惯了这些,感觉不到任何不妥。”
“从小到大的教养磨平了我们的骨头,我们向人类摇尾乞怜,不知何时开始以被豢养为荣,没有丝毫尊严可言。”
“决定一只兽人是否优秀,不再由本身的强弱、付出的努力、产生的价值来判断,而是看他跟随的主人地位如何……自然而然就将自己当成附庸。”
青年咳嗽两声,蓦地冷笑起来,“说句可笑的话,我会想这么多,反而是托了人类的福。”
“因为我出生就走到了兽人追逐的顶点,当我发觉自己过得十分窒息,却还被人人艳羡时,我才意识到这些。”
“然后,就像世界一夕崩塌,放眼看去,处处本末倒置、倒行逆施。大部分人却没有知觉,浑浑噩噩随波逐流,将反抗者视作异端……”
宿翡望向祁绚,望着他透出玉色的脊背,望着他颈上的项圈:
“我们的王……你说,这一切究竟凭什么呢?”
“……”
这是祁绚首次被冠以“王”的称呼。
奇异的战栗感沿着耳膜传入心脏,撕扯开心底某个被他忽视许久的角落,将其中积蓄的灰尘高高扬起。
一种名为“责任”的东西从他的血脉喷薄而出,如同天性使然。
迎着宿翡眼中不甘的火焰,他深深低垂下头,因自己的独善其身和无能为力惭愧难当:
“抱歉……”
“……你道什么歉。”
这两个字就像一盆冷水,泼灭了宿翡越说越盛的怒气。
他颇有些不是滋味,顿了顿,岔开话题:
“总之,那时候我对周围的所有人、所有事都产生了质疑,迫切地想找到一个改变的机会。而雀巢让我看到了这个机会——一个由兽人构建的组织,总比由人类掌控的联邦更值得信任,不是吗?”
“可你在里面呆了七年,难道对雀巢私底下那些龌龊事一无所知?”
祁绚厌恶地皱了皱眉,“涅槃宫、长乐天,挑拨离间、同类相食……”
可以说,现在兽人在联邦艰难的处境,雀巢功不可没。
宿翡额角抽动了一下。
他艰难张口:“要说完全不知道……那肯定是骗人,我不替自己辩解。我早听说过上层的流言蜚语,关于他们暗中收集兽人尸身的用途……”
说到这儿,宿翡没忍住干呕,似乎回忆起了什么恶心至极的画面。
祁绚听见他急促的呼吸声,分外粗重。
“我、当时的我觉得,先不说是真是假——就算是真的,人都死了,那些身后事又有什么所谓?换作我死了,我也不介意被这么对待,就当发挥一下余热。”
抗争总需要流血,而一个群体想达成目的,免不了产生黑暗面,宿翡对此早有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