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扇九
祁绚久久凝视着温子曳苍白的脸,忽然踟蹰地顿了顿,有点不忍心将他的故事继续讲下去。
被最亲近、最信赖的人伤害,无异于从天堂坠入地狱, 这是多么残忍的一种颠倒?
光是想想,他就觉得心底堵上一块重石, 压得他憋闷、沉痛,悲哀得喘不过气来。
但这阵默然只持续了几个节拍, 当事人就从乐音下埋藏的紊乱呼吸声中听出了他的不忍,睁开一双比夜色更为浓稠的黑眸,波澜万顷又淡淡地望向他。
“光是这些,还不够。远远不够。”
温子曳说, “从形云那儿听来的往事,外加一点个人的揣测和臆断——如果你的故事到此为止, 那么很遗憾,祁绚,这场游戏你要输了。你想就这么认输吗?”
祁绚下意识摇头。
温子曳一笑:“这才乖。”
青年退后两步, 在小夜曲暴风雨般的节奏洗礼下,唇角挑起一抹挑衅的弧度。他朝祁绚展开手臂,仿佛在拥抱风暴,神色似抗拒似享受,忽晴忽雨,唯独下颌始终高高抬起,说不出的傲慢。
像极了一只伤痕累累的狮王,再怎么痛苦,也要维护赤.裸的尊严。
“来吧,”温子曳优雅地对祁绚点头致意,“我们继续。”
来摧毁我——他的眼睛这么说,隐约疯狂。
脆弱到极致,也危险到极致,祁绚不由自主地追随着温子曳若即若离勾缠住他的指尖,朝对方走去,如同逐渐被深渊吞噬,被矛盾的情绪裹挟,一边心软怜悯,一边兴奋到战栗。
他觉得属于大少爷的神秘面纱,即将被他揭开了。
他已经突破了最大的障碍,他得到了温子曳的容许。
“三年前……”
“没错,三年前。”祁绚深吸口气,强行让头脑镇定下来,“发生了一件大事。”
由【雀巢】而起的那场袭击,是一切的导火索,是揭开骗局的帷幕。
那天,大少爷随继母拜访娘家,因是不对外公开的私人行程,所以两人轻装简行,并没有携带多少武装。
他甚至连自己的预备契约兽都留在了家里,只带了几个平时用的顺手的保镖。
谁也不曾料到,沉寂许久的反联邦组织会突然有大动作,埋在中央星的钉子几乎倾巢而动,针对大少爷发起了袭击。
不过,就算只是“轻装”,习惯生活在风险中的大少爷也不好对付。
他护着惊慌失措的继母奋起反抗,局面一度无比混乱。
“接下来,是我根据前因后果进行的一个大概猜测。”祁绚说,“那场袭击的详情究竟是什么样子,除了大少爷谁也不知道。但是,有两个情节点,毫无疑问在当时发生了,我姑且将它们串联到一处。”
“第一,大少爷遭到了‘标记环’的背叛。”
“第二,继母为了救他,不幸身亡。”
一幅设想的画面在祁绚脑海中展开:
保镖护着温子曳,温子曳护着苏枝,一行人在追杀下颇为狼狈地逃亡。
就在终于甩开敌人,以为处境安全、可以联系家族时,几名保镖忽而暴起,偷袭了因为受伤,反应不够迅捷的大少爷。
血花四溅——继母柔弱的身体被利爪洞穿,倒在了大少爷身前。
兽人充斥着憎恨的面容,与脖颈上银光闪烁的标记环,一同在阳光下明明灭灭,伴随着褪不尽的血色,深深印刻在大少爷的眼底。
“去死!去死!”痛呼声中,不要命的走狗们嘶喊着,向困缚住他们的罪魁祸首发出声讨,“跟我们一起下地狱吧!”
然而,错过了一开始的先机,连“一起”都是天方夜谭。
他们很快被大少爷手起刀落,尸体滚了满地。
到处都是血,大少爷抱起继母慢慢变冷的身体,深一脚浅一脚,往飞行器的方向跑去。
——这种伤势,只要救治及时,就不会死。
会没事的,一定没事的。他一面安慰继母,一面安慰着自己,踉跄地登上星舰,欲图驶离这个危险重重的荒郊野岭。
可天不遂人愿,本就受创的星舰在勉强开出一段距离后彻底坠毁。
尽管有安全系统的保护,两人也摔得七荤八素,要命的是,他们被困住了,困在星舰的残骸里。
更要命的是,继母快不行了。
“这个时候……”
在大少爷悲痛又无力,身心俱疲,濒临绝望的时候。
“她开口了……”
行将就木的继母在死前,留下了她的遗言。
温子曳沉沦在祁绚的设想中,神思恍惚,如同回到了那一天。
与祁绚所说差别不大的发展,最终,他和苏枝被埋在星舰下,等待着不知何时才会抵达的救援,亦或是更早降临的敌人。
白日晃晃,艳阳高照,四周却昏暗不明。
发动机燃烧后泄露出的气味在狭小沉闷的空间中挥之不去,他浑身都浸透了那股味道,昏昏沉沉,几欲作呕。
精神力深度透支,身受重伤,温子曳的情况其实不比苏枝好上多少。但他的意志力比起继母强大太多,强撑着清醒,不停地小声说话,直到嗓子喑哑到破碎也没有停歇。
他疲倦到了极点,可不敢闭眼;他害怕失去,可他马上就要失去。
他第一次发现自己的无能为力,在这种局面下,聪明的大脑找不出半点出路,唯有一遍遍地发出声音,让苏枝不至于睡过去。
这一睡,兴许就醒不过来了。
没有什么能够形容当时他的恐惧,心脏紧缩着一下一下抽搐,血管在额角突突跳动。
他的母亲就要死了,为救他而死。
世界上唯一会爱他的、把他放在心上的人,就要离他而去了!
“苏阿姨,醒醒,不要睡……”他吃力地摇晃着苏枝,“你起来,你睁开眼睛,你看看我……苏阿姨……”
“……妈妈……”他近乎啜泣。
这句话有如魔咒,黑暗之中,苏枝触电般一个激灵,瞪大了眼睛。
夜风止息,舞曲骤停,下一秒,爆发出最高昂的电闪雷鸣。
温子曳没有随之跳下去,他的身体冷到僵硬,像一具仍有心跳的死尸。他的脸色已不仅仅是苍白,趋于惨白,眼眶熬红,固执地盯住抿起唇的祁绚,张了张嘴:
“说下去。”
“说啊。”
“她开口了,对,你说的都对!她对我说了什么?!”
“你说啊!祁绚!”
温子曳又一次露出了扭曲的表情,夹杂着恐惧和空洞的期盼,眼泪积蓄,微笑狰狞。
祁绚紧紧捧住他的脸,与癫狂的大少爷一错不错地相视:
“她骗了你,少爷。”
祁绚一字一顿,咬牙切齿,“她不爱你,她撒谎了!”
“嗡——”的一声尖鸣,温子曳瞳孔缩成一点,兀自震颤。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空白之际,他看到遥远的地方,有两个人半死不活地靠在一起。
浑身是伤的青年,和浑身浴血的女人。
青年满面泪痕,不剩任何风度与形象。他眼中的恐惧还未消弭,就迸发出巨大的惊喜,他的神经被这两种极端的情绪绷成一线,颤巍巍地朝女人伸手,想要丈量对方微弱的呼吸:
“妈妈……你没……”
“为什么要死的人不是你?!?!”
充斥着怨恨的诅咒之言,从女人的喉咙深处叫出。
她用尽全力,一把将青年推开,濒死的恐惧令她面目扭曲,完全看不出从前温柔的模样。
她难以置信地懊悔着,抓挠着自己的头发,涕泗横流。
“不可能,不可能,我为什么会扑上去?明明今天带你出来就是为了杀掉你……为什么死的却是我?不不不,这不可能,我怎么可能救你?”
青年茫然地看着她,能够维系整个家族运转的精密大脑,却完全无法处理这段简单的自言自语。
他看着女人,想起她对自己的笑。
想起她的“早上好”,想起她的“晚安”,想起她滴着晨露的白玫瑰。
想起她亲吻自己的额头。
想起她说——
“我不要死!”
“妈妈爱你。”
“不行,我的形云还那么小,他不能没有妈妈!”
“妈妈爱你。”
“不应该这样的,温子曳,为什么你不去死?!”
“妈妈爱你。”
“去死!去死!!去死!!!”
“————”
苏枝在声嘶力竭中失去了气息,她的尸体瞪大双眼和继子面对面,不甘地诉说着生前未能宣泄干净的怨恨。
“啊。”温子曳嘴唇颤了一下,说,“啊……”
他睁大眼睛,他流着眼泪,他的嗓子在先前一遍又一遍的呼唤中磨灭了声音,他发出戛然而止的喘息。
他无声地尖叫起来,他恨不得在那一刻死去。
“快来个人……谁都好……”他想,“杀了我吧……”
“嚓”的一声,像一场凄厉的烟花绽放,脑海中,最后一根弦应声而断。
温子曳昏了过去。
昏迷之前,他如愿以偿,看到了一双溢满贪婪和恶意的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