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管城子
他并不喜欢这种感觉，胸口像是被挖空，而后塞满了石头，沉沉下坠却又找不到着点，压得喘不过气。
而且这座山的气味让他感到非常不舒服，或者应当说是厌恶更为合适。
要不是因为柳三思想来，他才不会踏足这个鬼地方半步，太让妖难受了。
“本以为能在这里能有些许线索，现在看来连一只能问的妖都找不到……”柳三思垂首拍去身上的砂砾，让人瞧不清神色。
騩山能被称作妖山，盘踞于此的大妖定然是不少，除妖门派想避其锋芒也防备着他们作恶，大妖们也想不被人类打扰，便与各大除妖门派定下契约，多年来彼此安安分分，井水不犯河水。
然而现在有人撕毁了契约。
妖物残留的怨气丝丝缕缕从土地中冒出，不甘的嘶吼像是泡沫一般，转瞬即逝。柳三思倏地捕捉到有破碎的灵力混杂在其中，就算只是一抹残存的灵力，也能从中感受到当初碾灭騩山时可怕的力量。
他对于这股灵力并不陌生，甚至熟悉得过分——掌门师伯。
只是如果当真是掌门师伯，会是因为何种原因，宁肯与騩山百妖为敌，也要撕毁契约将騩山夷为平地？仅仅是因为他与白九祝一事？还是騩山妖物作乱？
又或者……是与祸魔有关？
柳三思被自己这荒谬的想法惊住。
他昏迷十年，难道脑袋也糊涂了吗？要是因为騩山与祸魔有所牵扯，掌门师伯必然会将此事告知各大门派，早该进入戒备状态，但按先前在冯家遇到的那两个小弟子的反应来看，他们对祸魔卷土重来实在是一无所知。
他深深吐出一口气，收起各种荒谬至极的猜想。
若是可以，柳三思不想对亲密信赖的长辈多加怀疑。
“柳三思？”人类身上的气息陡然混乱，白九祝察觉到一丝类似于难过的情绪，然而他对于安慰人实在没什么经验。
以前山里最经常难过的花妖虽然每次失恋都哭得稀里糊涂的，但转眼就恋上另一朵花，根本不需要轮到别的妖来安慰。
白九祝把从地下冒出来的妖物怨气踩回去，踟蹰道：“说不定妖怪们跑去别的地方玩了，再多等等，就会有妖回来了。”
“我没事。”柳三思冲他张开双手，眼一弯，敛去莫名的情绪，只剩下一片温柔，“总会有别的办法，这里已经没有剩下什么了，我们下山吧。”况且要是再逗留下去，騩山上残存的灵力不知会不会对白九祝身体产生影响。
白九祝却没有给予回应，他眉间忽的浮现出一丝困惑，将目光投向柳三思身后的方向。
“柳三思，那个是人吗？”
崖壁陡峭，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小姑娘腰间揣着个药篓，踩在从石壁凸出的石头上，踮着脚，朝左边伸长了手想要够着什么。许是因为太过专心，她没有注意到自己大半个身体已经悬空。
在小姑娘指尖再探出一点时，作为唯一支点的左脚终于撑不住身体，失重感拉着人往下坠。
来不及细思騩山为何会出现凡人，柳三思冲过去将人接住。
“还好吗？”
小姑娘明显是被吓懵了，小脸惨白惨白的，对柳三思的低声询问毫无反应。
白九祝从树梢跃下，双袖后扬，落地无声，宛如轻巧的白鸟。他凑近盯着小姑娘瞧，神情愈发困惑。
奇怪，这个人类幼崽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刚才怎么没有发现她的味道。
小姑娘被轻响的铃铛声唤回神，意识到自己被一个陌生的男人抱着，通红着脸赶忙跳下来，嘴里磕磕绊绊地道谢：“谢、谢谢。”
她小心翼翼地抬起眼，在触及柳三思跟白九祝两人的脸时又迅速地埋下头，本就红通通的脸霎时间更红了：“山里的妖怪都不喜欢变成人形，你们是新来的妖怪吗？好好看。”
最后的那三个字声若蚊蝇，不过还是叫柳三思听到了。
他失声笑了，牵过小姑娘的手放在自己脸上：“我也是人类，不信摸摸？”
感受到掌心下温热的皮肤，小姑娘眼中有些新奇：“真的是人？可奶奶说过外人进不了山的。”
柳三思声音里带了点诱哄的意思：“这座山很危险，你跟奶奶一直住在这里？”
小姑娘点点头：“我跟奶奶，还有村里好多好多人，一直都住在这里。山里有很多妖怪，跟书里写的不一样，它们虽然长得很可怕，但是性格不凶，你们一定可以好好相处的。”她忽的一顿，疑惑地望向四周，“好奇怪，它们刚刚还在的，是不是怕生躲起来了……”
且不说这浓重的阴气，关是騩山现在一眼可望尽的荒芜模样，实在不像是有人群居于此，也不像刚才有其他妖怪在的样子。
白九祝蹲下身，与这个浑身上下都透露着古怪的小姑娘持平。他下巴搁在臂弯里，伸出一只手戳了戳那张软糯的脸：“你真的是人吗？是怎么突然出现在那里的？”
小姑娘被他盯得脸上刚褪下的温度又燃起，摊开手心小声道：“我、我一直都在那采草药，没有突然出现。”
草药？哪来的草药？
柳三思正要问出口时，不知从哪来的柔风拂过，漫山的怨气蓦地消失，仿佛从未存在过。
小姑娘稚嫩的掌心凭空出现了一株被攥得皱巴巴的草。
荒芜的土地被翠绿所覆盖，裸露的石壁缠满了藤蔓，干瘦的枯枝上阴翳蔽日。
野花摇曳，他们站在一片花香中。
◇
第58章 好梦（2）
何为真？何为幻？
小姑娘似对周身的变化一无所知，一脸认真地将草药卷曲的叶子捋平，放进腰间的药篓里。
空中的味道像是要引人沉沦，柳三思稳住心神，知道他们不知何时踩进了别人设下的幻境。他一把将神情恍惚的白九祝拉起身，远离了小姑娘。
冰凉的手腕太过纤细了，宛如人偶脆弱的肢体，再施点气力就会被扯下。柳三思心下一紧，摸向白九祝略显苍白的脸，却被反手抓住。
肩头一沉，毛茸茸的脑袋埋到了他颈间
“有妖气，这座山藏着只妖。”
闻言，柳三思眉间微不可见地蹙起。
言下之意，这个幻境兴许就是那妖怪动的手脚，而且它要么是修为不低，要么是有什么隐藏妖气的方法，否则一开始不会察觉不到。
至于方才为什么会露出破绽泄露了些微妖气，柳三思感觉与小姑娘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毕竟异变也是遇到她后才发生的。
她是幻境的一部分，还是被困在幻境的人类？
小姑娘被他这么盯着，脸上一片茫然：“你们……怎么了？”
柳三思不动声色的收回目光，露出温和的笑：“只是想到怎么是你一个小姑娘家的来那么危险的地方采药，下次遇到这种事要懂得求助大人。”
小姑娘心虚地低下头：“最近村里的好多人生了病，再加上要秋收了，大家都忙得不可开交，我不想给他们添乱。”
“不过大哥哥不用担心，今天采完这几株就已经够了，奶奶伤势已经快好了。”说到这，她周身的低落一扫而空，有些不好意思地扬起笑，“太阳快要下山了，那个……要不要来我家住一晚？”
柳三思弯起了眼，想也未想就笑着应下——真是求之不得。
他也想知道，这个地方究竟是怎么回事。
况且，这个幻境的主人似乎并不想让他们走，也无意伤害他们。
花木清新的味道萦绕在鼻尖，柳三思回首望向来时的路，那里已经被杂乱的草丛所遮掩。
触眼所及是无尽的繁密枝叶，一圈又一圈，最终收敛于天边一线。
“柳三思。”白九祝忽然唤了他一声。他侧过脸，露出一双澄澈的眼，拉长了音，似是在撒娇，惹得人又酥又麻：“柳三思，我不想走路了。”
柳三思眼中升起凝重之色随着这磨人的声调无奈消散，任谁被这么一瞧，都难以拒绝任何请求，更何况柳三思本就乐得纵着这只狐狸精。
“上来吧。”他俯下身。
白九祝手臂扒着他脖子，懒懒地摊上去，然后被一双手环住腿弯托到背上。
小姑娘瞧着这一幕，不知为何脸忽然开始发烫，连忙别过脸。
她脑中莫名浮现夫子新教的词，非礼勿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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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姑娘名为顾乐语，她自小在騩山里长大，父母早逝，跟奶奶相依为命。他们先祖比大部分妖怪都更早在此生活，早在万年前就搬到此地休养生息，据说是为了躲避什么人，甚至勒令后代都不可踏出騩山半步。
在一番看似是友好交谈实则是柳三思单方面套话后，天真的小姑娘对他更为亲近了，仰起脸好奇地望着他：“柳哥哥，外面是什么样子，天是黑色的吗？地是不是红色的？”
“外面的天地跟騩山是一样的。”柳三思似是在认真思考，点了点周围的树，“唯一的区别大概是外面的山没有那么多树。”
白九祝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脸埋在柳三思肩窝处，散落的发丝蹭得人发痒，柳三思没忍住，将那乱发拨到他耳后，顺手捏了捏肉肉的耳垂。
顾乐语皱着眉头嘀咕道：“那外面也很普通嘛，先祖画的那些书真是骗小孩。不过果然还是山里最好。柳哥哥，你们以后也要在村里住吗？”
柳三思揉下她的脑袋，摇了摇头道：“我们来此是为了找样东西，以前不小心落这了，等找着了就回去，有一些事必须处理。”
顾乐语有些沮丧，但努力振作起来：“是要找什么东西？我可以帮你问问山神大人，山神大人可厉害了，这山里发生什么他都知道。”
柳三思一顿：“山神？”
騩山的妖会跟人共同生活已经够出乎意料了，还愿意自主庇护人类？
“整个騩山都在山神大人的掌控中，一定能帮你们找到东西的。”她迟疑了会，“但是山神大人好像不太喜欢外来的人类，不能让你们去见他。”
“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山神的存在。”柳三思意识到小姑娘误会了什么，顺水推舟装作一副可惜的模样。
顾乐语不由生出负罪感来，犹豫了下道：“听爷爷说，山神大人是先祖的至交好友，多亏了有山神大人，先祖才能逃离歹人的追杀，村子才能建成，也是因为山神大人的庇佑，我们才能一直在这安稳生活。”
柳三思：“听上去山神大人很心善。”
顾乐语眼中亮晶晶的，满是崇拜：“山神大人是世间最好的。”
她说着跳上一块高大的岩石，伸手没入眼前交错的层层藤蔓，抵在其后的岩壁上。
停驻在藤蔓之上的蝴蝶忽颤，扑扇的蓝翅在日光下流光溢彩，落到了柳三思肩头。
柳三思目光触到那美丽却无机质的翅膀，若非离得近，几乎分辨不出这非活物，而是机关操纵。
与此同时，藤蔓随着岩壁从中间分割开来，通出条一人宽的小道来，蓝蝶翩然离开，飞入其中，翅膀在黑黝黝的小道里发出幽蓝的光。
若是九祝还醒着，应当会很喜欢这幅画面。柳三思如是想道。
“沿这条小路走下去就到村子了。”见他还站着，顾乐语转身招呼他进来。
柳三思后脚刚踏入幽道，岩壁便无声合上，内壁光滑几乎毫无缝隙。
巧夺天工，这机关实属精妙。
“这是你们先祖所造？”
顾乐语见他神情赞叹，颇为自豪地点点头：“先祖留下的这些机关，这么多年来也没有人能寻得出破绽。洞内还有不少机关，是当初先祖担心歹人寻来所设的，柳哥哥你注意跟着我走。”
她行走间隐隐有种说不出的韵律，应是担心柳三思跟不上，刻意放慢了脚步。
柳三思倒是闲庭信步地跟着，然而藏在阴影处的眉眼却是与之相反的紧锁。
万年之前，祸魔作祟，天地大乱，也涌现了无数惊才绝艳之辈，姓顾的不少，但姓顾又精通机关之术的，仅有一人。
顾清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