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管城子
与此同时,他感受到了雨点打在脸上的冰冷,嗅到了浓重的血腥味,碰触到了指尖湿哒哒的毛绒。
柳三思睁开了眼,看见天上的乌云裹挟着危险的气息逼近。
胸腔里,心脏在有力地跳动。
心底里忽然涌起了一股莫名的惶恐。
柳三思竭力转动眼珠——这是他身体唯一能动的部件,看向了掌心处湿哒哒的毛绒。
一只熟悉的小狐狸蜷缩着趴在他的掌心,腹部处有一道红痕,像是曾被剥开了皮肉,取出器官后留下的痕迹。
原本柔软的皮毛粘连在一起,上面的血被雨水冲刷成了粉红色,后腿皮肉翻出,微微抽搐,血液汩汩顺着雨水流下。
直觉告诉他,它不是分身,而是白九祝。
可为什么白九祝妖力全失回到了原形,而自己又为什么还活着?
心脏的跳动告诉了他答案——以心换心,换人一命。
浮游曾说,他能破白九祝的死局。
但上天仿佛是与他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兜兜转转,最后却是因为他,白九祝跳入了死局。
柳三思第一次,如此强烈地将希望寄托于虚无缥缈的上天垂怜。
随着心神波动,天空连着四周的景象宛如镜片般晃了晃。
倏然,一把漂浮于空,通身漆黑的刀强行占据了他的视线。
刀柄上的纹路他格外熟悉,几乎同师傅留给他的刀一模一样,但那一把分明因破阵而被碾成齑粉,随风而散,几乎不可能再复原。
更诡异的是,他仿佛能感受到从黑刀传递而来的情绪波动——这把刀,有自己的意识,而且不知道何时通过何种途径,与他缔结了契约,强行认主。
柳三思莫名想到了已成碎片的断剑。
有自我意识。
剑灵,刀灵。
柳三思暗沉的眼逐渐涌起亮光。
强撑着精神,他试着与刀灵沟通:「你原来是俞回舟的那把剑?」
裂刀非常骄傲地上下晃动刀身。
「我已经动弹不了,你能自己杀死祸魔吗?」
他刚问出这句话,裂刀就窜了老远,以表示这个要求过于荒谬。
柳三思心里可惜地叹了口气。
天上的乌云更近了,时间所剩无几,柳三思道出了最后一个问题:「那么,你能不能带白九祝离开?」
裂刀挪了回来,锁定了柳三思所说的目标,一只气息奄奄的小白狐。
柳三思:「保护他,带他走,离这里越远越好。」
它犹豫了一下,上下晃动刀身,选择尊重主人的决定。
刀口看似锋利,但在它把小狐狸弄到自己身上时却柔软得像丝绒般。
小狐狸已经没了意识,但尾巴却勾着柳三思的尾指,似乎不愿离开。
灵窍已被毁,柳三思压榨着身体内最后的一丝灵力,以红绳为媒介递出了心音。
「我会去找你的。」
「见过妖兽召唤一些小妖兽吧,到时候你一吹起笛子,就能把我召唤出来了。」
尾巴被哄骗得松了松气力,裂刀趁机把整只狐狸铲到身上,朝着乌云相反的方向光速飞离,眨眼就没了影。
在确保他们彻底离开时,柳三思紧绷的意识终于放松了下来,尖锐而剧烈的疼痛直捣大脑,撕扯神经,他已无暇顾及出现在不远处的柏尘寰,控制不住地合上眼,再次堕入黑暗中。
一瞬间,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时间恍若静止,紧接着四周的景象飞速倒退。
雨滴倒回天上,乌云无影无踪,枯木生出枝叶,明月高悬,耳边响起了熟悉的、清凌凌的声音。
“你就是柳三思?”
但这波异变轮到柳三思时,却恍若卡顿的倒带般,身上伤口合了又裂,裂了又合。
他再度睁开了眼。
明月、繁星、流动的风、以及初见时的美丽狐妖,所有的一切如镜子般一片片地剥落。
露出了真实的一面。
他站在窗内,窗外是一只披着黑袍,仅露出白色竖瞳的妖。
◇
第92章 梦与真(7)
鲛人,食其肉可长生。
但若鲛人肉真可长生,鲛人自己怎么会死去呢。
他一直不明白,这么简单的道理,人族怎么会想不通呢。
再后来,他的同族遁入并封闭了深海,他的血亲被人所杀,他找不到去处,也没有了归宿,成为唯一一个在深海之外的鲛人。
「他们不是想不通,是眼瞎、耳聋、心黑,这比愚蠢更加可怕。」从一群除妖师手里救下他的人类这般说道,可说完后这个人类也陷入了久久沉寂。
坐在其身旁哄着孩子睡觉的人类女子也附和了一句:「都是一群脑满肥肠的蠢货。」
这两个人类并不像他从前遇到的那些令妖讨厌,而且……有些像他的血亲。有着不合时宜的善良,总爱捡些孤儿,有些养了一两日就走了,剩下的愿意跟着就让他们跟着。
只是这两个人类似乎有些不合群,不往人多的地方去,反而在一座无人居住的山扎了根。
在他们到达的那个晚上,救过他一命的人类抓到了躲在河里的他:「这段时间是你替我们挡去祂的感知吗?」
彼时的他因偷窥被抓包而感到无措,也不理解这个人类所说的“祂”是什么意思,他只是因为长时间被人类抓捕,习惯性利用鲛人的天赋屏蔽了自身气息,也许无意之中也把他们纳入了范围。
「原来如此。那也是你帮了我们。」得知真相的人类笑了笑,冲他伸出手。
「我帮过你,你也帮过我,那我们就算是朋友了,不要再偷偷躲起来了。」
「朋友?」他愣住了。
人类理解错了他的意思:「嗯?家人也是可以的,不过这个还得再征求一下我夫人的意见。」
于是,他再一次拥有了自己的家人。
再再后来,他拥有了很多很多的家人。
会叽叽咋咋躺在他的怀里撒娇、会同他抱怨学堂的讨厌、会身着红装请他见证婚礼、会很快衰老,最后安安静静在他怀里死去的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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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脏六腑与额头被刺穿的痛楚仿佛还残留在身上,柳三思撑着窗沿缓了几息,才缓过神来。他迅速环视了下四周,看到了还在床上沉睡的白九祝与守在一旁的裂刀,才彻底放心下来,回头望向面前的黑袍妖。
“许久不见,浮游。”
“你破开了梦境,想起来了?”浮游有些惊讶,但很快恢复成波澜不惊的语调,“你们不该回来的。”
柳三思平静地道出了真相:“因为这里有魔,是吗?”
在寻回记忆的那一瞬间,柳三思仿佛剥离了身体,意识往虚空而去,当他低头时,目光所及之处皆成一幅幅定格且透明的画,那些被掩藏于一个个人心的魔念无所遁形。
浮游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当年水月村的人来不及离开騩山,我耗费了最后一点力量把他们藏起来。但柏尘寰当年离开前,留下了一缕魔种。水月村皆是凡人,本就在直面柏尘寰后心神受损,易生他念,惹得魔念缠身。”
但自踏入水月村以来,柳三思并未在任何一人的身上察觉到魔念,它们被压制并掩藏了起来。
“你后来做了什么,付出了什么,身体?还是神魂?”透过黑袍,柳三思凝视着他。
“柏尘寰知道我的存在,但你知道为什么他还留着我吗?”
浮游自问自答:“因为鲛人有影响他人心神的能力。柏尘寰算准了我不会放弃水月村的人,更不会让他们携着魔念离开这里,更是算准了我会耗费神魂构造结界与幻境,并一遍又一遍洗涤他们被魔念侵袭的神智与记忆。”
身旁的空气如水波般荡开,浮现出一片水镜,投射出正于某处发生的景象来。
布满黑纱的房屋中,沉睡的中年男子忽然手脚抽搐,脸色狰狞,手边凝聚出一道黑气,如镰刀的形状,他转过头看向枕边,仿佛那里躺着个人,而他举着镰刀,细细打量该从哪一处下手。
或许曾经他的枕边真有这么一个人,但现在已经不在了。
在镰刀砍下空气时,他倏然流下了泪水,面露痛苦,不断用手敲打着自己的头部,而周身泛起了水蓝色的光点,随着光点的增加,他仿佛陷入了什么美梦,手沉沉地往下掉,重新闭上了眼,而黑气也重新回到了宿主的身体中。
“这个人已经被侵蚀了大半。”观完整个过程的柳三思脸色变得极为难看,黑气在回到中年男子身体时,与原来相比要壮大一点,“他在利用你,并变相地将此地当作魔的繁衍所。”
“但我别无选择,我不希望他们再度被折磨着陷入疯癫。”浮游挥散水镜,黑袍扬起时,内里是一片漆黑,“你何尝不是也在被利用。”
柳三思一楞:“什么意思?”
“你难道没有疑惑过柏尘寰为什么要留着你?我不清楚具体原因,但唯有一点我可以确定,他想以你为饵吊九祝。九祝当年把心换给了你,气息消散,让柏尘寰再也寻不到踪迹,只能从你身上入手。他原来或许还不清楚你们已相遇,但你们却回到了騩山……”
柳三思问道:“柏尘寰留下的魔念,会将我们信息传递给他?”
“若能继续将它们压制在騩山,它们就无法向柏尘寰传递讯息。结界已成,本该无人可进,也无人可出,可你们身上染有騩山的气息,阴差阳错进来了。”
“你之所以不让我们离开,是因为水月村的村民吧。”柳三思分析,“祸魔在他们体内已经太久了,大部分人的精气都被折磨得很虚弱,靠着寄宿的魔念吊着一条命,一旦解开结界,不管是魔念失去限制彻底侵蚀人心,还是魔念离体,他们都难逃一死。”
浮游的身形如水般晃了晃:“十年前那一遭后,你们还觉得自己能胜过祸魔吗?你们与祂,宛如鸿沟,与其送死,不如一辈子待在这里。”
“但总该有人去做这一件事。”柳三思定定地看着他,“浮游,你累了。”
“我是騩山山主,大难来临时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任由它变成一片焦土。”浮游自嘲地笑了笑,“看着那些在騩山生活多年的小妖死在诛妖阵下,看着友人的后代日日夜夜被魔念折磨,咒骂着彼此,血肉相残。”
“我不是累了,是怕了。”
“我曾质问过自己,如果能如梦中般重来一次,还敢不敢收留九祝。”
一时间,他们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答案呢?”
浮游的声音恍若融入了风声:“我不知道。”
没有经历过浮游的十年,没有经受他所受的苦难折磨,柳三思自认无权指责他的逃避,半响,他才张开口:“那九祝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浮游:“他早已离开梦境,未能醒来是和你有关,当年他以心换心,换你一命。按理来说只是损失大半修为而已,但你心脏有损,九祝本该因此殒命,却有狐族亡灵为他强行续命。而现在,那些亡灵已经撑不了多久了。”
“你有方法救他。”柳三思肯定道,“否则你不会说要将我与九祝永远留在此处。”
“确实有。但这个方法,需要用到你。”浮游顿了顿,声音有些奇怪,似乎不是那么情愿地开了口,“柳三思,你敢和九祝立下同心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