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暮寒公子
洛九江糊里糊涂地蹲下了。
洛沧低头注视了对方良久,最后一个脑瓜崩脆生生地弹在洛九江额头上,直接把防备不足的洛九江弹地“嗷”一声惨叫。
洛沧心里舒服了。
他长出一口气,恨铁不成钢道:“可聪明死你了,怎么就不能笨些!”
洛九江:“……”他聪明是招谁惹谁了!他要真聪明才不蹲下来挨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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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洛九江回到自己小院时寒千岭正负手立于院门处,见他走了过来,嘴角便缓缓化开一抹笑。
“怎么弄得这么狼狈?”洛九江浑身上下都有被汗水洇湿的痕迹,即使被晚上的冷风一路吹着,衣物上的深色印痕也尚未干透,紧贴在他身上。
“师父不知怎么便看我不顺眼了。”洛九江无奈地一摊手,“怎么在这儿等着?”
“青晖来了,还带了一位新朋友。”寒千岭简短地说。他等洛九江走到自己身边才推开院门,“我方才听到你脚步声,因而出门迎一迎你。”
正说话间,两人走入小院之内,院中坐在桌前品茶的少年一见洛九江的模样就笑了起来:“九江你就顶着这般头脸直接走回来?”
“我更狼狈的时候多了,全岛谁没见过。”洛九江随口答道。他钻进屋里三两下换了身衣服,重梳了头冠,再出现时俨然是个风度翩翩的少年郎了。
越青晖将身边的少年介绍给他:“他姓董,名讳上双下玉,平时也不爱出门走动。这次七岛大比在你们玳瑁岛办,你见了可要替我照顾他。”
“自然好说。”洛九江爽快地一口应下,而越青晖身侧的那位少年虽不说话,却也冲着洛九江礼了一礼。
这位少年身材细弱,眉眼清秀,皮肤白如羊脂,饶是黄昏时刻也隐隐映出一层光来。洛九江忍不住多看了一眼,便得了董双玉淡淡的两道目光。
“我听说你前几天把杜堤给揍了?”洛九江甫一落座,越青晖便兴致勃勃地打听道。
洛九江不慌不忙地击掌笑道:“都说坏事才传千里,怎么我干下一桩大好事你们也知道的这么快?”
越青晖喷笑道:“双玉快你看,世上竟还有这么厚的脸皮。”
“说句实话怎么就脸皮厚了。”洛九江啧了一声,“我若把杜堤打死,杜家还得倒贴给我个‘为民除害’的横匾呢——说起来你们怎么知道的,挨了顿揍这么窝囊的事,杜堤也有脸在外面传?”
“你问双玉,我是听他讲的。”
董双玉一直低头饮茶,听越青晖叫到自己便抬起头来。他慢吞吞地用茶盖刮了刮茶沫,这才开口说了自和洛九江见面后的第一句话。
“洛公子有所不知,杜堤的大哥杜川近日回岛了。”
杜川是杜堤的长兄,往日常在云豹界的锦葵宗修炼,年仅二十三岁便已筑基三层,是位极受宗门重用的青年才俊。
“嗯?”洛九江思路一时走岔,“不是吧,杜堤智商已经这么低下了吗?要堵我何必把他大哥从宗门里叫回来,他家那些客卿供奉狗腿子是摆着看的?”
寒千岭无奈地一揉眉心,提醒道:“七岛大比。”
杜川远道归来当然不只是为了给他弟弟找场子。他是冲着七岛大比丰厚的奖品而来,当然中途会顺便殴打洛九江一顿作为报复。
“可以可以。”洛九江精神一振,飞快地鼓了鼓掌,“打了小的就该来大的——不过他们是不是都忘了,这哥俩儿全比我大啊。”
众人闷笑不止。
第15章 寒千岭
自洛家小院出来后,越青晖扬眉问道:“双玉,你看我这两个朋友怎么样?”
董双玉把双手拢在袖子里,怕冷一样呵出一口气,才慢悠悠地道:“都是非同一般、不分伯仲的人物。”
越青晖却不由他一句话打发过去,他笑着抱住董双玉的肩膀,不住地拿自己的肩头轻撞着董双玉的后背:“怎样不一般?我知道你识人有一套,且说给我听听嘛。”
董双玉抬起眼来,似乎很拿越青晖没办法一样叹了口气。
“先说那位寒公子,你我在闲聊中至少换了十余种不同的话题,他不但全跟得上,而且还对它们相当了解,绝不是外行打肿脸充派头。”
“我从前也想不到寒千岭能有这般见识。”越青晖蹭了蹭下巴,有点意外地笑道,“他往日跟在九江身边,沉默寡言,极少言语,唯一引人注意的地方只有修为格外高强,原来竟是这样一位妙人。”
“不是的。”董双玉缓缓摇了摇头,“我不是要你关心这个。青晖你注意到了吗,那位寒公子跟上了所有话题,所言所谈无一不将话题层层剥茧深入,然而他的评价全都极其客观……我完全没能从中察觉到属于他自己的情绪。”
“正常人就算再怎么周密慎重,也会在观点中无意识地表露出自己的喜怒好恶,最多不过在其中加以修饰颠倒,却绝不会像他那样……”说到这里时,董双玉略略一顿,双眉皱起,似乎是找不到合适的表述词语,“那位寒公子,在一切事情上都位于旁观者的位置。”
“他好像没有观点,没有感情,没有义愤填膺,也没有感同身受……他似乎没有自我。我毫不怀疑,他做起事来绝对会出人意料。”
越青晖悚然一惊!
他僵立在那里,脑中飞快过滤了一遍寒千岭那些让自己拍案叫绝的言谈,最后额上缓缓滑落了一滴冷汗。
“这便是我夸你另一位朋友厉害的缘由了。”董双玉见越青晖这般情状,不由微微一笑,抬手拭去了对方额上的那滴汗珠。
“在那位洛公子归来之前,我和寒公子相处只觉得坐立不安,摸不透他皮囊下是怎样一副心肠。然而一等洛公子脚步响起,那位寒公子便好像活了一样。”
“他会下意识地微笑,也会主动出门迎接,更会无奈地出声提点,在我们离开前我甚至看到他和洛公子在互相嬉闹……”
“你常说洛公子是怎样一位如刀的朋友,他的刀法我还不曾有幸见识,但他作为一把刀鞘的功力,我却是心悦诚服。”
越青晖一把握住董双玉的手,和他四目相对。董双玉眼看着越青晖眼中的不可置信之意被缓缓化去。
“被你这样一说我才觉得……往日我只以为寒千岭是洛九江的影子,不想洛九江才是寒千岭的刀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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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院送走了两位意外的访客,寒千岭亲手去掩上了院门,而洛九江则瞬间如被抽走了骨头一般瘫在了桌子上。
寒千岭转头见此,眉头便微微一皱,上前仿佛不经意般在洛九江肩背上一拂,意料之中地听到了洛九江轻嘶一声。
“别碰。”洛九江没问自己的朋友是怎么看出来的,“那儿挨的重了,淤血还没消呢。”
“他找你麻烦?”
“他怕我贪多嚼不烂,给我找点事干。”洛九江无奈地撑着桌子伸了个懒腰,“其实我本来就快学到饱和了,如今其他刀谱就是看看思路……唔,除了那本之外。”
“现在还有闲心惦记这个?”寒千岭手下一用力,握着洛九江的肩将他扶了起来:“先去歇息一会吧。”
洛九江含糊地应了一声,反手去抓寒千岭的手腕,手指肌肉却一时提不起力气,松松地从寒千岭腕间那串佛珠上滑开。
真难想象他刚刚还能和朋友谈笑风生一场,明明都脱力到连流的汗都在换下的衣服上板结成了盐花。
寒千岭眼神微微一动。
很少有人能想到,平时训练后跟个水鬼一样大大咧咧满岛跑的洛家小公子,在某些事情上其实格外好强。
他不在乎自己在外人面前好不好看,潇不潇洒,但相对的,他以一种常人难以想象的韧性在乎自己挡不挡得住,撑不撑得稳。
两年前便有这样一桩事:青金岛上蔡家的一位少爷吃饱了撑的,拉了一帮同样不知天高地厚的朋友去捅铁齿飞鱼的老巢,结果自己差点成了人家的开胃菜。
洛九江当初正在那片海面上修炼,听到声响不对时回头看到的场景简直让他永生难忘:一群飞鱼追着一堆大傻子疯狂奔跑,海面上回荡着一群少年的惨叫,海水则不动声色冲淡了几个伤者的血,至于海平面下,许多双猎食的眼睛悄无声息,却又蠢蠢欲动。
对洛九江来说,这简直是天降横祸,无妄之灾。
而在那群大傻子中,他的几个好友俨然在列,其中一个便是那位刚刚来访的越青晖。
任何人面对这种情况都只有两条路,迎上去,或转头就跑……站在那儿看完整场倒可以算第三种选择,但这么干的人肯定有哪里不太正常。
简单估量了一下那群飞鱼的实力后,洛九江深吸口气,握住自己的刀柄冲了上去。烈日之下,碧海之上,他斩出了一道圆月般的刀光。
最后他赢了,一群同样狼狈伤痕累累的少年们疲惫地回到了陆地上,一个个纷纷赌咒发誓再也不干这么作死的事。
这些本来凶多吉少的少年们没有一个丢掉性命。这支队不是洛九江带出去的,但却是他把他们都一个不少的带了回来。
事情结束后洛九江因为伤口发炎连烧了三天,等他退烧后洛族长亲自把他从床上揪了下来暴打了一顿,把他预计中静养七天的时限延长到了半个月。
寒千岭给他上药时曾问过他一句到底怎么想的,洛九江揉了揉眉心,露出了个无可奈何的苦笑。
“他们已经快被鱼群围上,而我又觉得自己还顶得住,那除了冲上去外还能做点什么?他们眼看就要没命了,这时候哪有什么好想。”
确实无他好想,不过顶得住就上。
而这个人在外人面前时,总是顶得住的。寒千岭一把捞住对方的肩头,感受到洛九江自然而然地把大部分重量架在自己身上。
在自己面前,他不需要“挡得住”,也更不用“撑起来”。寒千岭平静的想着,他很难得有这么安宁的情绪,安宁的甚至有点暖洋洋的愉快了:因为我不是外人。
他需要在那些人面前撑住,因为他们是外人,因为他们需要他坚强、聪明、刚劲。寒千岭想:但我不用,我只需要他是洛九江。
他把洛九江扶到床上,还不等帮他除下靴子,对方就已在高度的疲累和熟悉的环境中安稳地沉沉睡去了。
寒千岭的目光划过洛九江墨色的眉睫,下意识转了转手上那串散发着淡淡木香的佛珠,露出了一个直达眼底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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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笑容在寒千岭转入自己卧房时已经消隐无踪。他盘膝静坐在自己的床上,估量了一下自己的状态,觉得以此时的心情做这件事应该正好。
他腕上几乎从不离身的佛珠已经不见,他刚刚把它放到了一个足够远的地方。如果他一会儿实在控制不住,他希望那串佛珠能够得以保留。
其实事情若到了最坏的程度,那东西还留没留着已经完全没有意义,但他就是莫名地、执着地、连自己都无法理解地希望它能继续存在着。
拿定了主意,他便抱元守一,经脉中的灵气熟练地自发游走,在他体内盘旋了两个回合流入丹田。
就在此时,丹田中近乎饱和的灵气挟裹着他新送入的部分涌遍寒千岭全身,充斥于奇经八脉之间,而某种无形的壁障无声的破裂——
炼气七层,破。
若冲破阻碍时灵力会发出声响,那寒千岭就能听到长长的一个爆破音——因为那声音实际上是三道连续的音波叠在一起。他并不是由炼气七层升入炼气八层,而是从炼气七层直达筑基。
十四岁的筑基修士,无论拿在哪个世界说都算天才了。
然后寒千岭面上却毫无喜意,正相反,他脸色是一种惨然的苍白,豆大的汗珠密布在额上,从他鼻梁上一颗颗滚落,他睁开眼,眼中全是挣扎的疯狂之意。
如预料之中的,他感到无尽的、空洞的、几乎能让人疯狂的饥饿和憎恨。
洛九江曾经评论过寒千岭眼睛的颜色,那并不是纯粹的黑,反而在深处带着一缕苍蓝。然而在此时,寒千岭眼中血丝密布,眼底也似乎只泛出一抹阴沉的血色。
他看向自己床前摆放的几盆植物,目光扫过之处,植物就纷纷枯萎凋落,似乎是被什么无形的存在抽干了所有灵力,甚至就连花盆中的灵土都化作了一把干燥的黄沙——
这变故只在转瞬之间,而寒千岭眼中毫无动容之色,他面容在此时冷酷之意超过了过往的任何时候,他脸上再看不出任何正面感情,只能看出饥饿,没有尽头的、漫长的饥饿。
如果寒千岭此时还怀有一点理智,他就会告诉别人,这不是饥饿,是憎恨。
最浓重的恨给人的感觉是饥饿。
他想吞噬一切,抹杀一切,无论是一株花、一盆土,还是一湖水,一片族地……而他确实能吞噬一切。
第16章 撞破
寒千岭的目光停留在眼前的墙面上,他的目光似乎能看透那面白墙,直落到一墙之隔的洛九江卧房里。窗边摆着的灵植是食物,桌上摆放的纸笔是食物,空气中每丝每缕的灵气也是食物,而躺在床上静静睡去的……
躺在床上静静睡去的是洛九江。
这是他和整个三千世界产生的第一丝联系,是他在整个世界中打下的独一无二的锚点。他不可以把洛九江当成食物,当然也不能毁掉这个维系他们全部记忆的小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