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暮寒公子
“……”
“我也曾经在某一个时刻,只拥有一把刀。”洛九江低声劝慰道:“我断绝了和师长、亲人以及朋友的所有联络,冰天雪地里,我独自一人,只有一把刀。”
楚腰显然被这个话题吸引,一双妙目无声地转向了洛九江。
“我碰上了很坏的情况,几次命如累卵,危在旦夕……但幸好在这样的环境里,我也有了几个朋友。”
洛九江温和地看着楚腰:“当然,我们那时都还很弱小,没能立刻就把情况变得很好。但因为有了他们,于是那段记忆也就不显得那么糟糕。”
“你想说什么?”楚腰眼也不眨地紧盯着洛九江。
“我只是想跟你说,你并不是只有自己的美貌能够依仗。”洛九江轻声道:“只要你愿意,我就是你的朋友。我为你拔刀,我站在你的身后,所有的路都可以一起走……只因为我是你的朋友。”
“……”楚腰的喉结上下滑动了两下,他看起来有点紧张,连声音里都少了那股懒洋洋的妩媚,只是干巴巴地、想靠近又不敢一样地问道:“我能相信你吗?”
“可以。”
“那……”楚腰手臂一伸,纤指笔直地伸向前方,直逼一个数丈外压着某个炉鼎胡作非为的银面人:“求你,杀了他!”
“自然。”洛九江飞身上前时深深看了楚腰一眼,“其实这是你和我共同的愿望,完全也不必恳求。”
第214章 螳螂捕蝉
“所以你的修为究竟是……”洛九江有点探究意味地看着楚腰,他的神识罩在楚腰身上, 确保洞察他面上每一块肌肉的微小表情, 预防楚腰因为这个问题而感到冒犯。
楚腰面对他的时候神色已经松弛了一些。他不在有意无意地和洛九江拉开一段距离, 更不再用那种前面一律的笑容敷衍洛九江。
这或许是那几个死在洛九江刀下银面人的功劳,顺便一提, 洛九江始终想对他们表示感谢,为了他们替楚腰练剑过程中做出的贡献。
关于自己修为的问题,楚腰倒是不避讳回答。从他的生活状况来看, 这几乎是一种常识, 说出常识不是一种侮辱, 反而是对此不了解的洛九江会显得有点奇怪。
“我修的是炉鼎功法。”楚腰平静地说。
他等了一会儿,没能等来洛九江的回复, 偏头一看, 正瞧见洛九江皱着眉头出神。
楚腰周旋在各色男人身边已经有十余个年头, 心思早就生出玲珑七窍, 看别人表情琢磨对方心思的功夫或许比那些人的亲生母亲还要纯熟。他沉吟一下,试探性道:“你是不知道什么是炉鼎吗?”
洛九江……洛九江确实不怎么清楚。
炉鼎这种存在, 在他此前的生活中痕迹几近于无。
他的长辈几乎从未提及过炉鼎, 师父枕霜流又显然不觉得炉鼎要当成一件什么事特意给他说, 公仪竹之前亲自杜绝以炉鼎之身修炼的存在, 青龙界简直是三千世界里最干净的存在。
总而言之, 洛九江对“炉鼎”这个概念有点灯下黑。
他大概明白炉鼎是什么意思,但对于他们在过往历史中承受的一切苦难、对于他们内部的生存方式和状态,他都一概不知。
“炉鼎指的就是我们这样的存在。”楚腰轻描淡写地说出这句话, 洛九江注意到他甚至不曾把自己定性为“人”。
“我们内部之间也有品级之分,各类炉鼎亦有花名,所谓之‘垂丝桃杏半口酒,酩酊香茶一壶烟。若得飞雪千片落,似水柔情是归元’。”
“低级炉鼎,也就是本身修为层级有限制,修为很难上涨,又不容易被人采补的炉鼎常以花名代指,例如魏紫姚黄木芙蓉,寓意和花卉一般随处可见,随手可摘,轻贱短命,不值一提罢了。”
“品级再稍高一些的炉鼎,大概要用茶名指代,寓意这样的炉鼎生得神清骨净,品之令人口齿生香。其中也分碧螺春、铁观音、庐山云雾诸类,如何评定里面自有讲究。”
“至于剩下的那两类炉鼎就是一流和极品的区别,分别用自然现象和五行之中最纯粹的元素代指。像是‘寒江雪’、‘西湖雨’也如同‘三千弱水’、‘息壤之土’。这便是说,炉鼎之身生成这个地步,那就是上天赐予人类的馈赠了。”
诉说这些炉鼎之间通传的知识时,楚腰的神情全程都相当平静,他从小到大一直都被灌输类似的观念,几乎已经天然地把自己当做某种要给人类享用的“天材地宝”一样看待,丝毫也意识不到这寥寥数语之中暗藏的可怕之处。
但在洛九江听来,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如同一把刀,刀尖统统指向楚腰自己的要害之处。
而楚腰已经对这些来者不善的尖刀视若罔闻,对他而言,时刻被辖制、被约束、被刀刃逼入血肉才是人生常态。
“关于功法问题,我们修炼的功法也都是炉鼎专用的功法。像是我,我修炼的那门功法就叫做《遣美诀》。”
说到这里,楚腰稍稍停顿,他冲着洛九江微微一笑,反问道:“这个问题,你们外来修士应该比我们更清楚吧。”
“啊?”洛九江不明白他的意思,他奇道:“是我们更清楚吗?”
“是啊。”楚腰轻言细语地跟洛九江说话,只是他纵然做出再温顺、再驯服的模样,仍然无法掩饰眼底那丝清晰的渴望。
他问洛九江:“灵力滋养经脉的感觉……就和我杀那个人的时候感觉是一样的吗?”
楚腰指的是洛九江把刀鞘抵在他背心,将灵气游走过他四肢百骸,最终凝在剑锋上那时候的事。
洛九江何等冰雪聪明,一听楚腰的问题就反应过来:原来炉鼎所修的功法,根本就不能让灵气灌入静脉?
那修这功法有个锤子用!
“用来给人采补,用来使我们更娇弱,更美丽。”楚腰冷静到近乎冷淡地回答道。
“灵气聚集在丹田,行房时恰好便于采补,更能让客人收获极乐。灵气储藏在我们的皮肤血肉,能让我们容光焕发,肌肤娇嫩柔软,更容易留下痕迹,也更容易愈合。”
说到这里时,楚腰像是想起了什么,抬起手来抚着自己的唇角淡淡一笑。
他这半边脸之前被那修士抡过一记耳光,然而如今肌肤晶莹如玉,嘴唇红艳饱满,一点受伤的痕迹也没有留下来。
当然,换了个真正的金丹修士,同样的伤口也能这么快地愈合。可是修士和炉鼎愈合的原理完全就是两回事。
洛九江看着楚腰半张如圭如璧的面孔,突然理解了他对于自己的认知怎么会那样离谱。
炉鼎已经有了炉鼎自己的功法、自己的群体分类、自己的内部生存方式……尽管身体确实还属于人类,但从认知或者文化上来看,他们几乎已经是衍生出的另一个新种群了。
他们不自认为人类,当然更不觉得自己是异兽或者妖族。因为人类、妖族和异兽大多数时候都是他们的敌人。
此时他们正碰上第五个强压着炉鼎不放的银面客。洛九江心情低落,随手一刀取走了这混账的狗命。他抛给地上那个衣衫残破的炉鼎一件外衫,又笑着安慰了他几句,心里的感觉却相当沉重。
无论是他现在救下的这个炉鼎,还是他身后的楚腰,到底哪里会是他们的归处呢?
说到底,最让人感到讽刺的是,最后竟然是穷奇这个充斥着罪恶和无数炉鼎血泪的销魂界,成为三千世界中大多数炉鼎的聚集地。
……聚集地。
想到这里,洛九江突然有了一个近乎疯狂的念头。
这想法还只是一颗种子,是一个不成熟的初步构想,但此时此刻,没人知道它最终会孕育成什么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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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公仪竹收到朱雀急报的时候,显然已经太迟了。
没人能够想到穷奇会突然地出现在朱雀界内,因为此前的一切的迹象都显示着,穷奇一直都好好地待在他的销魂界内,预备着他那惯例性的、骄奢淫逸的春色大宴。
更何况耍蛇的一般没有脑子说谎,明明枕霜流已经证实过穷奇此前受了重伤的消息,他现在应该乖乖地缩在销魂界养伤才是。
然而事态就是这样不容喘息,穷奇饕餮联袂而至朱雀界,意指何人简直都不用想。
除了常年栖息于朱雀宫的四象朱雀,乾之道源的持有者外,又有什么事值得两个九族联手?
可为什么是现在?为什么是朱雀?北有椒图,西踞白虎,东方还有奄奄一息的青龙与他囚牛,怎么此时此刻,穷奇一点风声都不透地直奔朱雀而去?
这其中的道理别说公仪竹想不明白,就连枕霜流却沧江二人,甚至连玄武得知消息后都吃了一惊。
其中内情,却不足为他们道了。
当初九族联手偷袭分开混沌之后的龙神,他们骤然暴动,将朱雀利用封印钉死当场,然后对龙神展开了一场蓄谋已久的伏击。
被血色尘封的历史充满了混乱和暴力,在龙神嘶吼着降下血雨,以生前最后力量将世界撕成三千多份的时候,很少有人还有余心把精力投注到朱雀身上。
所以,至今连九族的传承都回忆不起,当年那个把朱雀死死钉住的阵法里,是不是有谁做了什么手脚。
那个把朱雀控制在原地的阵法中混杂了龙神未能驱除干净的混沌之力,那一道钢铁般坚硬的青岩贯穿了朱雀灵力中枢聚集的两块逆骨。于是从此以后,从生到死,朱雀将被永远地穿在这根石柱上头。
作为朱雀宫最宏伟骄傲的标志,那石柱高耸仿佛能够刺破云霄,然而看到它的时候,没有几人能够知道,这上面沾满了多年以来历代涅槃朱雀的斑斑血迹。
当然也就更没有人知道,第一代的穷奇在那石柱上做了手脚。
他把自己的力量混在混沌之中,多年过去,这份不怀好意的外来力量,已经长死在朱雀血肉之中,悄悄撷握住了朱雀的道源。
穷奇原本想趁着自己、饕餮、玄武都受伤的时刻闷声发笔大财,同时借一个回销魂界疗伤的障眼法打朱雀一个出其不意。
谁知道饕餮竟然好像看透了什么,一路紧跟他回了销魂界,丝毫没有折返缙云界的意思。
被他软磨硬泡、威逼利诱了这些时日,穷奇终于不得不答应松口分给饕餮一半好处。于是这样,他们就简单地结成了一个松散的联盟
——不是为了对付枕霜流或者公仪竹,只是玄武势大,如今三人同仇敌忾时还好,等到兔死狗烹的一日,他们总该为自己打算打算。
几乎所有关注着九族动向的界主都在差不多的时间接到朱雀被围的消息。也是所有人都反应过来,此时再救已经来不及了。
但正在他们盯着第一条消息望洋兴叹的时候,第二条消息才真真正正地让他们呆若木鸡。
朱雀麾下北地之主寒千岭,抢在穷奇和饕餮之前进了朱雀宫。
然后三息之后,他独身一人出来,手中还拎着朱雀的凤首。
众目睽睽之下,寒千岭化身一条蓝龙,其本体长达千里,浩浩荡荡,遮云蔽日,行经之处无不电闪雷鸣,狂风骤雨。他以一敌二,驱逐有伤在身的穷奇饕餮出界,然后自立门户,宣布朱雀界从此改为神龙界。
在众说纷纭之中,有一种说法并不引人瞩目,偏偏让许多人信以为然。
这条传言说,寒千岭翻遍三千世界也寻不到他的道侣,于是就这样疯了。
第215章 龙凤呈祥
只有寒千岭才知道,朱雀被杀的那一天, 朱雀宫里发生了什么。
他此前所有的心力都放在寻找九江身上, 为此他甚至主动与枕霜流合作。
早在洛九江陷入死地那回, 枕霜流就已经编织开一张有力的情报网,如果洛九江进入哪一个能通传消息的世界, 他绝对第一时间就能得到消息。
即便那是一个七岛一样,与外界联系方式只有云豹界一个的小世界,里面埋藏的暗线不够, 但只要洛九江想办法往外递信, 那枕霜流这里就能收到消息。
然而大半个月过去了, 寒千岭和枕霜流始终一无所获。
没有消息是很糟糕的情况,这说明要么然洛九江又一次陷入一个无法和外界联络的世界, 要么然就是受伤太重, 甚至连通讯都没办法做到。
至于第三种情况, 也就是洛九江在幽冥中遭遇了什么……枕霜流和寒千岭都只字未提。
他们两个互相看不顺眼的人好像在此事上也有了默契, 几次坐在一起讨论某几条看起来特别像洛九江痕迹的讯息时,都非常整齐划一地避开那个最坏的结果不提。
如果说枕霜流这么做的原因还有一半是因为他信任却沧江, 只要沧江判断九江应该从幽冥中脱逃成功, 他就愿意相信, 那寒千岭就纯粹因为没有第二种选择。
他必须相信却沧江, 他说服自己洛九江此时一定身处于最安全的地方。就连洛九江在死地之中几次险象环生的脱逃, 他事后听来都觉得惊心动魄,寒千岭简直无法接受洛九江在他视线不及之处遇到什么不测这个选项。
这些日子以来,枕霜流积攒多年的戾气随着却沧江的回归而平复, 但寒千岭倒是一日复一日地变得更像一个小型的枕霜流。
最初听闻洛九江在幽冥里过得还好时的庆幸和放松很快就被担忧和急躁抹平,寒千岭的眉心始终聚着,不曾有片刻展平过。
如果说上一次他和洛九江分离时,他因为又铭音螺保护洛九江,故而把握十足,能够沉下心来一步一步稳扎稳打。那他现在简直就是一张时刻绷紧的弓,弦上羽箭蓄势待发,只等某一刻遇到一个引线,就会彻底地把一切怒火喷薄而出。
那些火气积蓄得乱七八糟,有朝向别人的的,比如说不满每天成双入对进进出出的枕霜流和封雪;有对向敌手的,就像是憎恨曾经扣住洛九江的饕餮,和那个现在九江寄居在某个世界的世界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