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暮寒公子
谢春残也悬立在半空之中,他冷冷地看向白鹤州的方向,目光是两团炽盛的火,其中满载着近乎偏执的执着。
而在他的心口处,正牵引出一条长长血线,遥遥地跨过半空,与那金色的长箭相连。
——最上等的书祈,不但要以人的骨血为祭,还要时时吞噬着用祈者的心血。
书祈是谢春残如臂指使的另一条手,是他寸步不离的奇门兵刃,是能感受他心意由他驾驭的如意器物……而谢春残是书祈的供奉者。
他举身投进书字之道,用自己的血和命,同先人们的文机签下一个没有实体的契约。
他把自己的血肉和性命都放在祭台上。
于是那些翻山倒海的神通,随心所欲的力量,便也跨过苍茫的历史,依照他的想象附着在他刻做长箭的手臂上。
白鹤州虽然虚伪得令人作呕,可眼光却是真的不错。他当初不惜屠杀一族来谋夺书祈,就正是看中了这项技能的潜力。
当然,对于这偷来抢来的东西,他没能学会。
可能文字起承搭结之间,也有他们的气节所在。至少在书祈一道上,它们能分辨出谁才是真正配驭使他们的主人。
兜兜转转到最后,天赋和荣耀仍是归于谢氏。
而当书祈的力量被发挥到极致时,仿佛真的能夺天造化。至少此时此刻,只有元婴修为的谢春残可以用一根长箭来和乾之道源相抗。
这场面几乎是一种逆天的奇迹,以小博大,凭梢打多。画面悲壮、凄凉,不可多得,然而谢春残也只有那么一点的心头血。
白鹤州在察觉谢春残是拿心血在熬的瞬间,就几乎放下了一半的防备。他又在道源气墙上加了三分力,打定主意要把谢春残熬到油尽灯枯。
此时此刻,比起谢春残来,他更关注撤离了战局的寒千岭。
初生神龙能抗虎。他和寒千岭真刀真枪地继续搏斗下去,大概会拼个两败俱伤,不过他要是想跑,对方应该也拦他不住。
白鹤州现在已经不把谢春残当做一个对手,满心估量的都是一会儿怎么从此地逃走。
而对面的谢春残,好像也真不配做他的对手。
谢春残的脸色已经肉眼可见的苍白下来,嘴唇甚至褪去了最后一层粉。豆大的汗珠顺着他额角颗颗低落,沾湿灰色前襟的时候,像血又像泪。
与白虎的异兽本体相比,薄得只剩一把骨头的谢春残显得那么消瘦;同白虎支撑起的那道气墙相比,那只金色长箭又被衬托得这样渺小。
论地位,白虎是四象之一,天生身具不凡血脉,论修为,白虎是当今十指可数的大乘修士之一,占尽了道源的便宜;轮消耗,道源始终维持着白鹤州的灵力,可心头血却是一样消耗品。
谢春残比不过白虎的地位,比不过他的血脉,更比不过他的修为。
谢春残没有异种身份,没有道源加持,也没有多年以来修为和人脉的积累。
可谢春残还有一条命!
谢春残眼神一厉,重重朝着自己心口一按。刹那之间心头血竟似一道赤溪般泉涌而出,虽然只有一瞬,但白虎登时感觉对抗的压力骤然翻了数倍!
面对如此不要性命的攻势,就连白虎都要骂一句:“回光返照,竟还不死!”
不幸的是,这句诅咒就好像是一道谶言。
仿佛正应了白虎的预料,强行挤出最后一道心头血后,谢春残在空中摇摇欲坠,那道混合着灵力一起,不断朝金色长箭运输的血线也猛地崩断开来。
谢春残好像都已经没有力气睁开眼睛。
金色的羽箭能够感知到主人的状态,它本就是取谢春残的骨头雕琢而成。几乎在谢春残昏昏欲坠的瞬间,那长箭也要跟着往下掉。
随着谢春残头颅重重往旁边一偏,刻着书祈的金箭就仿佛融化一般在空中消弭无踪。
白鹤州仍撑着自己那面道源构成的气墙,只是嘴角已经咧出一个胜者的微笑。
他这个笑容,只在那张虎脸上展开到一半儿。
下一刻,金色的箭羽又一次在空中凝结成型,它穿过了那面乾之道源的纯粹力量,笔直笔直地刺入了白虎的心头。
谢春残亲手造出的箭,一笔笔写上去的书祈,能让他的骨头随他心意,时时辗转于虚实之间。
谢春残猛地抬起头来,脸色苍白如纸,目光却迥然似电。他没有露出笑容,可脸上的每一块肌肉走势都仿佛写满了快意。
当着白虎主的面,谢春残猛地攥紧了自己的拳头。
这是一个发动的号令。
穿透了白虎主心脏的金箭箭尾骤然一颤,散着光芒的书祈恍若流动一般,在这个瞬间将所有的力道聚集到箭尖。白虎主吐出一大口血,从白色老虎大张的嘴里,隐隐能顺着喉管看到尽头处炸开的一蓬血雾。
仿佛淋漓不尽的鲜血持续地从白鹤州的口中涌出,像是他心脏里有一个喷血的泉眼。
谢春残盯着那滩象征着罪孽被抹杀的鲜血,不自觉地流下了两行眼泪。
谢氏因书祈获罪,而白鹤州最终死于书祈。
支撑谢春残走到今日的那股力量终于被抽离了,他闭着眼睛,捂住自己的心口,心头血仍潺潺地顺着他的指缝渗出来。
谢春残头重脚轻地一个趔趄,整个人便从半空中往下跌落。
他感觉自己轻得像一片羽毛。
在昏昏然之间,谢春残脑海里电光火石般地划过一个念头,他想,我好像、好像……
好像是叫谢见欢啊。
他从长天中坠落,白虎也从天幕中坠落。只是死去的白虎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扑地摔在地上,未干的血拍开一片,又溅起地上新沾染的一段烟尘。
而有人接住了谢春残。
一时间恍然好像还陷在死地的岁月里,洛九江一连劈开谢春残七箭,最后一刀悬在谢春残面孔前时骤然收力,然后结结实实地把谢春残砸做了垫背。
模模糊糊之中,谢春残突然就明白了,那时候的洛九江为什么会不怕摔。
因为此时此刻,也有一双手臂接住了谢春残。
曾经的少年已经长成青年,只有那沾染着光和火的撼动人心的力量,还分毫未变。
谢春残背着他蹒跚地走过雪地,他和谢春残搀扶着,找到离开地宫的路。
可以把性命托付的朋友,自然就更能交托跌落时的重量。
洛九江拦空抄住谢春残。此时此刻,谢兄的面容白得像纸,重量好像也没比一张纸沉到哪里去。
他一半快慰一半心酸,正当抵住谢春残后心,打算输一段灵气给他时,突然看到谢春残的嘴唇在翕动。
“……谢兄?”
谢春残朦朦胧胧地问道:“海……那片海……还在不在?”
洛九江登时红了眼眶。
“在。”他涩声坚定道:“那片海一直在等着谢兄去看。”
谢春残就微微一笑,心满意足地昏死过去。
洛九江托着轻飘飘的谢春残落在地上,白虎既死,他还得去取他的道源。
只是还不等他转身朝向白虎方向,他就听到了董双玉的一声惊叫。
——董双玉竟然也会惊叫。
而被他惊呼的那个名字是——
“玄武!”
第265章
董双玉曾说:“只有预料不到的事,才叫变数。”
董双玉也惊呼道:“玄武!”
他明明本体是条人鱼, 但不知怎么着就修炼出了一张属于天敌的乌鸦嘴, 凡是过了他嘴的坏事, 好像就没有不灵的。
洛九江在听到董双玉的惊叫声后,第一时间就猛地扭过头去。
映入他眼帘的是一个身长玉立的男人, 他一半面孔俊美无俦,另一半脸上还覆着一层未褪尽的干枯人皮,整个人介乎于俊秀与丑恶之间, 仿佛一个被从中间劈开过的修罗。
在意识到玄武身上披挂着的那张人皮属于谁时, 洛九江的瞳孔一瞬间缩小成细细两粒。
静慈大师!玄武是扮成静慈大师来到白虎宗!
一个曾被洛九江忽略的微小细节迅速冲入洛九江脑海:为什么白虎会让刚刚被他跌过面子的第八宗子去负责静慈大师的接待?
因为那根本就不是为了接待, 而是方便他们接头!
一时间心血逆流而上,冲撞得洛九江眼底烧红。他重喘了一声, 终于完全理解了之前面对着白虎时的谢春残。
白虎!玄武!洛九江脑子里的那根弦彻底绷断, 只有一个发狠的痛恨念头不断在心头如鼓槌般击落重重声响——
你们竟让玄武扮做静慈来此, 你们竟让他来为公仪先生超度!
公仪先生平生俯仰无愧, 何至身后被人欺辱若此!
其实他这念头倒是有点冤枉白虎了:毕竟白虎就是再傻,也不至于当着玄武的面演这一场反水大戏。
白鹤州确实收到了消息, 得知静慈是玄武派来的手下不假, 但他并不知道其实是玄武本人来扮成了静慈。
如果他知道的话, 怎么可能让玄武踏进白虎界一步。
玄武身上的人皮才刚刚撕下一半, 察觉洛九江格外灼热和痛恨的视线, 他抬起眼来分给眼神的主人半道目光,看着洛九江时唇角甚至带笑。
他面容白净俊逸,看起来仿佛一个脾气很好的文士, 只是笑容中隐隐夹杂着血的腥气,用再多上好香料也遮盖不起。
盯着那个宛如利钩的微笑,洛九江突然想起十多天前,就在同一个地方,“静慈大师”曾经向他递过来一眼。
那时候,静慈大师两片耷拉下来的眼皮很好地修饰了目光中的锋锐,那张苍老褶皱的面皮上有岁月打磨出的宽厚,但并没有传说里甚至能度化蚊虫的慈祥。
阴半死以为他“老而不死是为贼也”,觉得静慈大师变了。
他们谁都没看出来,静慈大师没变,静慈大师是死了又被人剥了皮!
在缅怀公仪先生的超度大会上,玄武这个凶手公然地替公仪竹念诵经文,然后一路无阻地从他们身边行过。
洛九江竟没能发现。
想到这里,洛九江胸口剧烈起伏,仇恨和愧疚在他心里如野火般疯涨开一片。洛九江将谢春残放在地上,手中已经无声无息地将澄雪出鞘。
“玄武。”洛九江把这个称呼放在牙齿下细细地咀嚼,将字符都咬碎成零碎的音阶,“不管你为什么来,今天就别想离开。”
玄武终于将那张苍老干瘪的皮囊从自己身上撕下,面对着洛九江的宣言,他有点讶异地眨了眨眼。
“好啊。”玄武轻快地回答,声音里还带着几分饶有趣味,“看到你们之后,本尊本来也不是很想走。”
像是想到什么值得玩味的地方,玄武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些:“我本来只想把白鹤州当成开胃菜,没想到……”
没想到一至白虎界,就看到了扎堆出没的道源群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