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暮寒公子
丝毫不出乎他的意料, 这个小小的世界如今可谓满目疮痍。
和玄武的正面交锋, 不但摧毁了洛九江的经脉和血肉, 对方的力量还逆流而上直抵洛九江的丹田,几乎把这个世界毁灭了一半。
原本的千里沃土被大片的盐碱地覆盖, 曾经生了满身鲜花作为披挂的山坡,也裸露出石筋和青岩。
清澈的湖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方裂谷, 曾经湿润丰美的一片湿地, 如今也能从戈壁间看到些许遗迹。
洛九江蹲下来, 把自己的手掌按在一方焦土上,有些伤怀地闭上了眼睛。
他为自己所见的一切感到心痛。
干涸的土地紧贴着他掌心的纹路, 其中有垂死的植物根须稍稍一动, 仿佛是一声无声的慰藉。
这个世界知道洛九江的难处。
在这一个瞬间, 洛九江的心跳声似乎正关联着大地的脉动。
是他创造了这个世界, 所以他有义务保护,也有责任拯救。
洛九江叹了口气, 甩甩头站起身来。几个呼吸之间, 神情已然振作。
此时再没有风刀和酸雨在身后苦苦相逼, 亦没有一粒垂死的种子被他抱在怀里, 他却仍要继续之前的工作, 用自己的脚步丈量过每一片土地。
天边挂着的太阳再也不是黑色,它代表着生的力量,是阳之道源在此方世界的化身。往日里一直燃烧得生机勃勃, 然而今天看起来连光芒都有气无力。
洛九江抬头看了看它,心中暗暗地谢了声辛苦。
他现在神魂正处于自己小世界里,虽然对外界情况的感知不是那么明显,但至少体会到了自己的身体情况已经有了很大的好转。
是道源的生发之力修补了我吗?还是千岭在外面努力地搭救我?
无论是什么情况,都会让洛九江感觉到发自内心的温暖。
似乎是感应到了洛九江温柔的心态和勃勃斗志,天空上那轮原本看起来有些疲惫的太阳,都应和着发出更加耀眼的金光。
洛九江伸出手来,金色的阳光投映在他的掌心上。他的眼睛闭上再睁开,瞳孔边缘便燃起了一层淡淡的日耀之光。
此时此刻,他沟通了天地,将阳源所话的生机穿过自己的身体,最终与大地紧密地联系起来。
他把自己当成一个传递的通道,作为某种过滤的来路。生发之气透过他的身体渗入大地,无声地拥抱了曾经被瞬间剥夺去所有生机的戈壁。
他向天举起自己的胳膊,就有叠云堆积在半空之中,无数条透明的雨线自云朵中落下,以甘霖滋润了大片大片干涸龟裂的土地。
这个术法曾经由枕霜流传授给他,如今雨云延续近百里,成为了世界之主为在伤害过后用于治愈的福泽。
就好像是某种天命中注定的传承。
一代接着一代,人类总会继承一种生活得更加圆满平静的想法,并且甘愿为守护欢乐和美好做出一切的努力。
洛九江穿过戈壁,爬过山坡,走过白茫茫的盐碱地。即使不能让这些沃土重新恢复成世界初成时的模样,也不能让它们就此死去。
他已经很疲累了,但是步伐却始终保持着相同的频率,也是正好能把生机借由太阳过渡至大地的频率。
他的灵气也隐隐有点透支,不过在彻底支撑不住之前,由他带来的甘霖依旧不会停下。
就这样,洛九江一路走到盐碱地的最中心,视线所及之处,终于遥遥地出现了另一个人的身影。
对方一身黑衣,身量稍微有些单薄。他转过身来,手中握着一把漆黑的长刀,眼中神采奕奕,分明是少年时的洛九江无疑。
他是洛九江的元婴。
他伸手在自己的腰间一拍,不知怎地就空手变出了两坛美酒。他把其中一碳抛向洛九江,爽朗笑道:“累不累?停下来吧,陪我喝上一场。”
洛九江想了想,便抱着坛子,撩起袍子,一点也不将就地坐在了地上。
他的元婴很好奇地跟他打听:“你在做什么啊?”
“我要让这片世界全都恢复生机。”洛九江如实相告。
元婴恍然大悟:“你一路披风带雨地过来,闹得声势浩大,雨点噼里啪啦提前浇了我一头。我还以为你是练什么绝招——敢情阁下是犁地呢?”
他那语气音色乃至声调,无不是跟洛九江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被对方用自己的面孔,拿这种“你是老黄牛吗?”的目光看着,洛九江好悬没一口酒喷出来。
平生第一次,他稍微有点感受到自己以前带给别人的那种无言以对感。
“这是我应该对这个世界做的事。”洛九江解释道。
少年元婴蹭了蹭自己的鼻尖,非常坦率地同洛九江讲:“我明白,你令其生,便不能因你使其死。但是我觉得你方法不对呀。”
洛九江一愣,随即果断和自己的元婴请教道:“愿闻其详?”
少年元婴将那把黑色的长刀平放在自己膝上,洛九江的目光才落在上面,就已经不忍移开——这是那把陪着他度过了近乎十年岁月的老伙计。
“在你过来之前,我一直在看我的刀。”少年元婴将长刀平举,从刀鞘中拔出一段来展示给洛九江看。
“剑四面皆锋,刀单侧开刃。有刀锋也有刀背,刀背面己,刀锋向前,如同日月阴阳相济,天地六合四分,这才是我们的刀。”
“正如同有沃土也有戈壁,有四季常青的旷野,亦有一半时光都被大雪覆盖的冰原……荒芜和肥沃,平坦与坎坷,现在的世界有生有死,这才显得真实。”
洛九江的瞳孔猛地张大了些。
他有点怔然地把自己手中的酒坛放下,而少年元婴依旧无察觉般,自顾自地冲着他发笑。
他直白地同洛九江说:“实话说吧,我觉得这个世界,现在才比较像真的。”
洛九江豁然开朗。
春不下网,秋不落细,有张有弛,这是海上渔家的规则。
那么同样的富饶和贫瘠相间,山峰同盆地并列,达济兼得,生死共融,这也应该是世界运行的法则。
一直以来,他不是不懂,不是不明白,只是在此之外……
洛九江轻声道:“我总想让世界变得更好些,让它成为一个灵气更充裕、更富足,更无忧虑的地方。”
这个由他创造的世界,可以成为一个理想国。
“那我还觉得你不对。”少年元婴干脆道。
“你还记得吗?”元婴的声音清朗含笑,仿佛洛九江最无忧无虑的少年时,“七岛以渔为主业,除了特殊药草,几乎种什么不长什么。让人遗憾,让人可惜,但我们生活得也没有不好。”
“你修人道,就肯定知道‘人’之一字代表的无限可能。天道如果替我们把所有事都做了,那我们还要做什么?”
如果鱼会自己跳上岸,人类何必要发明结网的手艺?如果一年四季都温暖如春,灵气和宝物俯拾皆是,用之不绝,刀的存在岂不就失去了意义?
天道如果赐给人类无穷的生命,又何必修炼与天争命——而且假如某一种生灵生命无尽,那他们只靠繁衍就能把整个世界填满。
所以生的反面要对照死,因为有死才有生的意义;富饶的背面应该对应荒芜,由于戈壁的存在,沃土才值得珍惜;刀锋一定要配上刀背才一往无前、无往不摧。倘若把它双侧开刃,那和剑又何来区别?
故曰: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
洛九江喃喃自语道:“所以才要阴阳相和,生死相济,此消彼长,是谓——”
“轮回!”
自从这两个字被发明出以来,怕是从未有一日被人念得这样振聋发聩。
洛九江猛地睁开双眼,原本渡着一层金边的瞳孔已然变化,他右目里隐隐悬着一轮丹阳,而左眼中则俨然可见明月的影子。
日月双轮倒映在他眼底,正如阴阳被他紧握手中,而生死之道,合二为一,在这一时刻同时于他背后浮现!
生为死之初,死是生之源。这两者相互首尾相照的的力量,终于让洛九江一直以来的道之雏形被打磨成功。
饕餮修贪食道,穷奇修欲道,玄武修自我道,而洛九江,修轮回道。
阴阳交融,生死并举,日月凌空,是谓轮回。
洛九江再也不用以身将丹田中那轮太阳的日光更好地引渡进大地上,因为他本人时时刻刻都是一轮行走的太阳。
他不必再掐灵诀引甘露降于四方,此时此刻,只要他心念一动,阴晴雾雨,雪露霜降,都只在翻覆之间。
于此方天地,他是唯一神。
原本小世界的格局两极分化,一边仍旧蓬勃生长,另一边被玄武强行摧毁,连太阳都有些恹恹。
然而如今洛九江手指一动,便见沃土分裂,荒野翻覆,大地剧烈地波动起来,海洋四散变为江流,岩浆从火山口翻涌而出,其变化之大,简直不亚于龙神灭世的当初。
但洛九江不是龙神,他不会把世界分成三千块。
在一阵天翻地覆之后,整个世界都变了模样。它们被打散了形态重新组合在一起,雪峰脚下是恬静的湖泊,越过荒野不久,也能看到茫茫的海洋。
沙漠腹地包裹着绿洲,最肥沃的土壤上可能也存在一块荒芜。
世界变成了更值得人去努力改变的模样。
此时灵气分明因为洛九江的这一番折腾而有些削减,然而在这样的土地上,他却更清晰地感受到了生机和希望。
洛九江笑起来,他闭上眼,把另一半的心神投入进死亡。
不知其生,何闻其死。不同于上一次幽冥中借地利之便的感悟,这一次洛九江终于懂得了死亡。
他正站在生的主场上,天空中仍有日头高悬,阴阳两道中阳道还作为主宰,但在这样的情况下,洛九江潜入了幽冥。
此时此刻,生机之气是他安全的护甲,阳源之力亦是他得力的臂膀。
第一次,洛九江凭生魂的双眼,看清了幽冥中的诸鬼。
千万条幽森鬼影如出一辙地扭打成一团,彼此之间吞噬消磨。
其中却有一位格外特立独行,他取了黑影做了一张琴,每一条特质略有不同的影子,都被他拿来做了琴弦。
此前他一直在抚琴自乐,只有察觉到洛九江的窥视时,这道修长的身影抬起了头。
幽冥之中人物俱无五官,看起来只是一个个黑漆漆的影子。可就是这样,随便一个抬头的动作,这人硬是做得风姿翩然,比其他鬼魂好看百倍千倍。
无光的幽冥也不妨碍他给自己收拾出宽袍大袖的模样,身处贫瘠的阴间,他依旧能找到音色不错的鬼魂充当做琴的材料。
就是已经身殒多时,这人仿佛仍无怨恨之意,当他拨动风声时,“弹奏”出的人声依旧带着某种悦耳的韵律。
洛九江眼眶登时一热。
是公仪先生啊。
对面显然也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他弹拨风声如同低声絮语,带着种天生的宽和与多情,像是一阵晚风轻轻地穿过竹林,怡然作响。
“九江?”
“先生!您原来还在,我这就接您回去!”
“太胡来了。”公仪竹借用风声叹息道,“以生魂入幽冥,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冒失?”
“幽冥一瞬三千转,你再逗留一阵,岂能记得来处归途?”
公仪竹略略摇头,划在七弦琴上的手指轮音一遍,筝然作响。即使身处幽冥,他仍残余着一点许音杀之力,至少推洛九江的生魂一把是足够了。
洛九江竭力挣扎,却仍不由自主地被那力道重新推回自己的身体。
他心知肚明,幽冥时刻都在流动,错失了这一次机会,以后这样巧合的相遇只怕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