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暮寒公子
玄武琢磨了一下,突然就明白过来白鹤州是怎么死的。
当然,这一代的白虎是有点太蠢了。
他感到非常好玩,不由得追问董双玉道:“你是怎么进得白虎宗?”
那答案不出玄武所料,也令他兴奋异常。
董双玉微微呵气,怕冷似地轻声道:“因为我的上峰都死了。”
他看起来一点都不傲慢,语气却是全然的理所当然。
玄武的眼睛慢慢地亮起来。
——这样的九族,这样的异种,才是能被玄武放进眼中的存在。
——这是玄武意图构建出的那个新世界里,配在他身边簇拥的人。
玄武不由自主地朝着董双玉的方向俯身,他一字一句清楚分明地讲给对方听:“是我杀了你的父兄。”
“九族四象,单代相传。”董双玉镇定地抬起眼来,就这样平淡地同玄武四目相对。
那一刻他深深地看进玄武无波无澜的眸心,静悄悄地萌生了一个小小的猜想。
“我不知有父,亦不知有兄,倒知道是大人阴差阳错下救了我。”
这话无父无上,忤逆天伦,倒是很合玄武的胃口。
于是玄武仰头大笑,挥指断去董双玉双腕之间的秘银锁链,允许他从此在自己身边侍棋。
董双玉就洗棋,晒棋,照着棋谱打棋,等着每个玄武有余暇的黄昏,再陪他对一局棋。
他规规矩矩,一步不错,仿佛生活已经调整到一个让他感到非常稳妥,非常舒适的节奏上。
在第七个对弈的黄昏,玄武向他问出了第一个棋盘以外的,有关时局的问题。
然后在现在,在他被玄武带走的第二十一天,玄武和他提起白虎宴上的旧事。
他说:“那个有趣的洛姓人族你也认识,为什么他会修出阴阳?”
董双玉疏淡的面孔上就出现思索的神情,仿佛之前他并未因为洛九江的缘故,大逆不道地朝着玄武踢起白虎尸身似的。
他食指和中指间夹着一枚雪白棋子,他自身的皮肤本来就润白晶莹,此时竟然几乎与棋子同色。
当那枚棋子在棋盘上稳稳落下的时候,董双玉也恰到好处地开了口。
“大人。”董双玉的声调永远不缓不急,寡淡如同晾凉的白水,“龙神死前,是不是说过什么?”
玄武挑起一边的眉头。
——天下之合,由异族终。
“以当初龙神的强大,九族四象可能都是异族——正如同在如今的您眼中,我们也都是异族。”
董双玉不动声色地说着这些话,当他微垂下眼时,谁都不能分辨出他究竟是真心赞美,还是假意恭维。
“但无论如何,注视一个生命力坚韧、漫长、有着我们所不知道力量的种族总不会是错误。”
“大人,私以为这是一种启迪。是您‘看见’人类的时候到了。”
————————
对于饕餮元婴突然出现的消息,洛九江真是……一点都不慌张。
还记得吗,他在白虎界和枕霜流分开时,两个人踏上了不同方向的传送阵。
椒图界和销魂界分踞白虎界两侧,而且很巧的是,饕餮这个分身出现的地点,与销魂界非常之近。
不管他究竟有没有打着顺手收归穷奇遗产的主意,现在都不可能了。
洛九江冷笑一声,在收到消息的瞬间已经单手扶刀,倘若饕餮如今就在他的眼前,恐怕要被直接横竖两道银锐刀光切成四片。
“死地的旧账,我还没有和他清算,他倒是着急再添一笔新仇。”
洛九江闭了闭眼,那片雪花翻飞的冰冷雪原就又一次在他脑海中浮现。
他想起那片低沉得仿佛触手可及的灰霾天空,片叶不生的霜树笔直向天,每一条树杈都光秃秃的,仿佛是被剥净了皮囊的骨架。深深的地洞里蜷缩着十几个皮包骨头的修士,人骨上堆满重叠的牙印,凌乱地散落在山洞角落……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同时也是他十四岁那年离开七岛桃源时一切的开端,那位饕餮主花宴望——
他们终于要见面了。
……
洛九江第一时间赶到了那个被饕餮攻占的中等世界。
饕餮显然对这种侵占世界的做法很有心得,在拿下一个世界后第一件事就封闭了界膜通道。
然而如今的洛九江已经领悟轮回道,而轮回道中死的雏形,就正来源于世界外无处不在的幽冥。
洛九江在世界外借用幽冥之力,将刚刚断开的界膜通道强行接续,当两者勉强贴合又碎裂的千分之一弹指之间,洛九江抢身而上,用刀光打开了这个世界的通道。
他走进这个名为朝颜的世界,界膜无声无息地在他背后合拢。
第一眼望去,地上已经发黑干涸的大片血渍就刺得洛九江眼睛微微地发疼。
他看到残肢和碎肉,地上零落着被随意丢弃的骨殖,浓浓的血腥气飘散在空中,仿佛几刻钟前这里还充斥着求饶和哀叫。
属于异种饕餮的气息如此清晰,它们在这个世界里肆虐,标记舒张的意味昭然若揭。
真是一群不请自来、反客为主的恶客。
洛九江唇角笑意更深更冷。他身形如电,黑袍在空中漫卷起一阵狂风,手中银刀挟裹在乌色的身影中,仿佛火炬高擎。
连行千里以后,在赤木山下,洛九江的目光与骤然回头的饕餮碰撞。
饕餮身边还带着几个孩子,都是十一二岁的年纪,一个个脸上笑容洋溢,唇角的鲜血却还没有擦拭干净。
论起长相来,他们和当初的童子花碧流并不算特别相似。
然而那种目光中投射出的天真的恶毒,却是完完全全的花碧流翻版。
只看着这些孩子,就能从中得窥一丝饕餮的心肠。
花宴望眯起眼睛,对洛九江发出了一声意味深长的“啧”音。
“原来是你——我们牵扯不小呢,年轻人。”
“正是如此。”洛九江冰冷地回视,“我想杀你很久了。”
久到许久以前,在皑皑白雪的覆盖之下,于某个冰冷的雪洞之中,他拔出刀来了结了一群人的性命,却也在那个时候对他们,也是对自己许下誓言。
塑造出这个畸形世界的始作俑者,把别人的痛苦和挣扎作为取悦自己养料的那个家伙,他会亲手杀了他。
“死地里基本都是一群死有余辜的恶棍,可你比他们恶毒多了。”洛九江淡声道:“花宴望,借你头颅一用——我要给六年前的自己一个交代。”
第282章 双向作战
花宴望听到这句要借项上人头一用的宣言先是一愣,随即便大笑起来, 笑得邪肆张狂。
“年轻人……”他意味深长地吐出这三个字, “和你师父一样, 不太知道天高地厚。”
说这话时,他身着一袭鲜红色的长袍, 那些被他大快朵颐时吞咽溢出的血肉残渣沾在上面,在余湿未干之际几乎与衣衫融为一色。只有已经干涸的黑紫色斑痕以及冲鼻的血腥,才提醒着别人这里刚刚发生过什么。
以他的身份, 想要找一件惹血不沾的法衣何其容易, 然而他还是穿着这样的红袍子, 显然是出自某种自发的故意。
不是洛九江的错觉,在花宴望张口说话时, 一缕鲜明的血气从他森白的齿缝间飘逸出来, 黏连着某种让洛九江深深厌恶的东西。
洛九江眼神微沉, 随即嗤笑道:“身为我师父的手下败将, 你竟然还有脸说出这话来,确实满身功力都在嘴上。”
花宴望听他提及到自己上次输掉半滴道源的旧事, 竟然也没有发怒。要知道上次那场战斗之所以会出现意外, 正是因为眼前这个搅破他死地的毛头小子。
饕餮主只是含着一口染血的恶意, 慢条斯理道:“谁提我和你师父上次交手了?我是在跟你讲你师父年轻的时候——他没告诉过你吗, 他从出生以来, 就一直是玄武用来养家护院的狗,还是非常会摇尾巴的那种。”
顶着洛九江瞬间冰冷的眼神,花宴望只当成是看不到:“你师父年轻的时候, 也和你现在一样,初生牛犊不怕虎。然后啊……”
他恶意地笑了两声,每一声笑语里的歹毒都和当头洒下的钉子一样分明:“然后他那个道侣就死了,他人也废了,直到现在才缓过一口气来。”
花宴望把这番话说得不紧不慢,而洛九江听了却怫然变色。
从刚刚开始,他就很想让花宴望闭上那张臭嘴,别拿那条前一刻还裹着无辜者碎肉的舌头玷污自己的师父。
听了这话他若再忍,那简直枉为人徒。
一般按照洛九江的战斗风格,总会和人说上几句闲话,但如今也完全不必了——饕餮的那张嘴巴,无论说出什么话来,都简直让被他提到的字眼蒙羞。
洛九江不再忍耐,直接抢身而上,手腕一振之间,澄雪已然出鞘。
而饕餮不闪不避,张开巨口吃下那道洛九江挥出的刀风,若有所思地咧开那张大嘴微笑起来。
他说话不笑的时候,尚且像个微胖而白净的中年文士,然而一旦嘴唇扯开,嘴角直奔耳根而去,那张比例可怕的嘴巴就彻底毁去了面孔形状。
他就这样挂着一个可怖的笑脸判断道:“你这点和你师父不一样,你是明着来的。”
“……”
花宴望也和洛九江之前遇到过的那些异种不一样。
穷奇自视甚高,基本是洛九江遇到的这些异种对手中垫底的存在,而且也没有那么多的废话。
白虎是时时都要摆出一副伪君子的模样来恶心人,但既然他还在乎脸皮,那就还有辖制的方法。
玄武的实力已经高强到洛九江平生仅见,可能正是因为如此,他很少故意说那些令人恼火的话。
然而饕餮身怀一腔满溢的恶毒,那些狠辣歹极的话语和他的攻击交织在一起扑面而来,在满地飞沙走石之中,同时欲对你的身体和精神造成双重的摧残。
他侮辱枕霜流时会提到玄武界旧事,而面对洛九江时反而对洛九江“乳臭未干”的年龄只字不提,唯独挑他身边的人下口。
他实力比穷奇更强,恶毒比白虎犹甚,而且看起来还比玄武更愿意用脑子。
这让洛九江在和他对战的时候,感觉自己正面对着一团恶心的,粘腻的,腥臭又时时流淌着毒涎的什么东西。
花宴望这个人,就像是一口令人作呕的粘痰。
洛九江一瞬间贴身而上,在不足尺余的距离里瞬间对着花宴望发出十九道足以劈山斩海的刀气。
然而花宴望一双肉掌不但是他的武器,也是他的餐具。无论洛九江的刀尖指向何处,都被他用双手挟着塞进了那张仿佛永远都吃不饱的空洞大嘴里。
锋锐的刀气把花宴望的面孔顶出了一道道凹凸不平的奇怪的形状,远远观去,就仿佛他在嘴巴里含了一大把跳动的筷子。
这让他看起来像是个被撑开的蛤蟆。
说时迟那时快,在转瞬之间,花宴望老成毒辣的眼神一动,已然抓住了洛九江两次刀势的微小间隙。
他喉头一滚,咽下去一半能消化的刀气,剩下的那部分全都夹杂着他口中血腥臭气,照着原样扑面朝洛九江还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