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暮寒公子
两人不过交手两三招,便够洛九江做出基本判断:别看此人修为比杜川还低上一层,论起难缠程度却比杜川高上一个等级。
——他师父说的没错,杜川果然是个废物东西。
修为不及对方,却未必不可从别的地方补足。洛九江只抬眼扫了这男人神情一眼,心下就捏定了主意。
先前他对付杜川,是瞧准了对方经验不足,空门颇大的弱点。只消拨开杜川第一层看似严密的防守,洛九江便有无穷机会。然而眼前的这男人看着粗狂大意,却是个生死间舔血的老手,一招一式都干练简洁得很,没有什么纰漏能拿来给洛九江钻。
但即便如此,对方也不是绝没有弱点。
这男人自视甚高,他轻敌。
第33章 一血
雪地上一时只闻刀剑相撞的锵锵声响,不过眨眼之间, 两人便已交手十余次。最后男人振臂疾刺, 一剑猛戳洛九江眉心, 洛九江巍然不惧,亦是一刀点下, 刀尖与剑尖险之又险地在半空中相碰。
这一着何其凶险,只要洛九江刀尖错开一个指甲的厚度,霎时便要头骨破碎, 脑浆飞溅。
两人便以这个姿势角力僵持, 一时四目相对, 洛九江能看清男人的脸色发青,显然没料到如此必杀一招, 竟也能被洛九江挡下。
“小崽子运气倒是不错。”男人阴森森从齿缝中挤出一句, “只是单凭运气, 能让你下回捡回一命吗?”
“过奖过奖。”洛九江扬眉一笑, 在这生死相搏之际,他倒是脸色轻松神情自如, “只是老兄非要自欺欺人地说我运气好?可算了吧, 承认你自己不行真有这么难?”
男人本就恼怒, 如今受他气定神闲的一激, 眼底登时赤红到几欲流血:“小儿徒逞口舌之利!”
洛九江仰头哈哈一笑:“老头子可闪开些吧, 少年人不过忠厚老实,实话实说。”
最后的八个字被他念得腔调滑稽,戏谑十足, 趁着对方注意被自己话音吸引的一刻,洛九江撤劲回刀,刀锋悍然划出一个半圆,刀气凛然,直逼男人胸腹。
而在男人脸上露出恍然之色,急忙回招防守的同时,洛九江原本如水银泻地般的气势却骤然一收——原来他方才不过虚晃一招。
“早说老头子不该打打杀杀的,哪成想到你就是不听。”洛九江借着方才占到的一弹指时间的优势,快刀连出,不断抬起落下似乎没有尽头的刀锋几乎斩出了一片如夜的波涛,“怪不得他们都说良言难劝该死的鬼,亏我心肠好,还和你这半截身子入雪的老大爷扯皮。”
他说话的声音忽远忽近,忽高忽低,音波中自带震颤之感,一时间嗡嗡的回声将男人层层包围,恍惚颤抖的音波反复敲打着男人的耳膜,让对方一时几欲呕吐。
音杀的强度越高,所需灵气也就越多。洛九江现在却是有些力气不济,几乎所有灵气都灌注到刀锋之上,如今用出音杀只是在旁侧骚扰,吸引对手的一部分注意。
他这一套快刀便是被洛沧赞过一句的、经他改动过的破风庐。虽然比不了洛沧随手一挥时显露出的意境,可如此生死关头,却是好用的很。
两人正值交锋的关键时刻,洛九江暂踞半分上风,手中快刀不敢或停。而他的对手虽处于守势,却借着充裕又压洛九江一头的灵气虎视眈眈,只等洛九江稍露不济便反扑上来。
如此情况下,洛九江心中亦盼着音杀能作奇兵,来为自己挣得几分胜算。他性格中亦有顽劣之处,扯淡之语简直随口就来。这种生死关头间说的话过嘴不过心,胡乱言语几句只怕自己事后都不记得。
“好好地怎么气成这样?这可对身子不好。来来来,还是我同你拉拉家常,你说你爹妈生你时怎么想的?竟然让你长的这样不方便。要是你能多长个十对八对的耳朵,如此可省我多少唾沫?哎呀我只是好心关怀一句,你倒疯狗一样的追着咬,咬也轻飘飘的没力气,昨晚可是做了什么不务正业的勾当?一把年纪色心还这般重,可不怕得了马上疯吗?你听我一句,要知道这马上疯可是——”
就在男人被洛九江声声逼入耳道,不由他不听的喋喋不休的念叨和骚扰闹得心烦意乱之际,洛九江眼神一凛,声音一厉,如尖刀利刃般,攻势在男人耳中骤然爆出一片腥风:“——要命的!”
灰暗的天空之下,男人出口的惨叫声被死死地压在了洛九江的音杀之下。
占得片刻上风,洛九江抓紧机会一刀刺出,眨眼间就捅进了男人的心窝。
刀锋入肉的感觉是如此特别,洛九江的手腕几乎就要迟疑地一顿。然而电光火石之间,杜川的面孔在洛九江脑海中一闪而过。下一刻,洛九江几乎是下意识地将刀柄一拧,生生搅碎了对方的心脏。
杜川这个阴毒的小人亲身教了洛九江一课:面对某一些人,是容不得他迟疑和手软的。
鲜血如红梅般洒落雪地,洛九江抽出自己的长刀,一时间略有晕眩。
刚刚和对方这一场生死之博,他看着举重若轻,实则凶险之至。在这一战中,他从洛沧那里学来的所有手段已经毫无保留。
从最开始将感知力提到阈值,严丝合缝地挡住对方的每一下剑招,激得对方心态不稳的开场,再到拿言语偏开对方的注意,让他在时间上占得一眨眼的便宜,能够转守为攻的策略,以及最后和音杀、回风八卦步乃至暗含破风庐的一套快刀齐齐出手,将灵气运转至巅峰的关键时刻,洛九江可谓用尽全力。
别的不说,至少经过长久的跋涉和刚刚的那一场苦斗后,他体内的灵气确实几近于无了。
洛九江捧雪洗净了自己的刀锋,此时他经脉内灵气几乎全被最后一下音杀抽空,在和那男人对战时也不可避免地受了些伤。刚刚精神高度紧张时并不显露,如今已将人毙于刀下,容他缓一口气感受身上伤口,一时只觉得几处剑伤都新鲜地生疼。
将刀锋濯净,洛九江还刀入鞘,走到已经横尸于地的男人身前,看着自己这辈子杀死的第一个人的面容,一时竟有些失语。
望着这个死于自己刀下的第一人,洛九江实在不知要说些什么。仔细想来这一仗真是打得让人费解。
对方从跳出来起便咄咄逼人,没缘没故地非要他的命不可。洛九江出于自保反杀了对方,全算这男人活该,只是一条人命稀里糊涂地没了,又让洛九江有些恍惚。
他师父个性虽然偏激,说的话却自有其道理——在有些人眼里人命就是轻飘飘的,不管是自己的命还是他人的命,死便死了,连个理由也不需要讲明白。
洛九江扯了扯嘴角,笑容却有些僵硬。
一时有千万种念头在他脑海中上浮沉底,冲得洛九江头脑都乱糟糟的。他不欲为这感伤之意所困,静静合上眼睛深吸了口寒凉的空气,只管放空大脑理清思绪。片刻冷静过后,他睁开眼睛长吐口气,眉眼间已有释怀之意。
他回想起自己方才这一战的前后,忆起对方被自己随便几句话就拨弄到气疯的形态,唯有苦笑道:“原来你们这儿是不兴打嘴炮的,老兄也算为此地死法种类添了种贡献。”
要是这男人还没死透,只怕还剩一口气也要扑上去活撕了洛九江——临到末了还要气上自己一句,这小崽子实在可恶。
刚刚这一场打斗活动了洛九江的筋骨,使他直从脚底透上来的寒冷之意略消。裹了裹身上几乎要成碎布的衣物,洛九江看了看男人身上裹着的皮裘和脚下的一双厚靴,不由低叹一声:“冒犯了。”
“你我两天之前绝对没打过照面,想来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也不知你何以要同我拼个不死不休。不过你既死在我的刀下,咱们之间自然一了百了。刚刚我听你话里的意思,捡人肉吃倒好似此地常态。今日我取你一件皮袍,一双长靴,作为酬谢便将你深埋雪下六尺,保你尸身不辱。”
洛九江双手合十,对着尸身略略一礼,便去解此人外罩的那件厚实皮袍。
就在那件裘衣刚刚被脱下,还不等披上洛九江肩头之际,一个沉重而缓慢的脚步声便从深林中响起。洛九江先是凝神细听,待确定了对方修为后,眉头先是一松,随即又是一紧。
这片天地的环境极其严寒,饶是他有炼气九层的修为都很有些吃不消。而他一路行来所闻所见无不触目惊心,从一鳞片爪中便可推测出此地生存的艰难残酷。而对方身为一个炼气一层居然还敢随地乱跑,也不知是只肥羊,还是……诱饵?
三息过后,洛九江看清了脚步声的主人。
那竟然是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她生的削瘦苍白,身上衣衫单薄,寒风一吹就袍袖鼓起,露出衣袖下并未持拿任何武器的两条细瘦手臂。
她双腕上各拷着一个沉重而巨大的石锁,每走一步都极缓慢费力。不知是不是精疲力竭的缘故,这女孩半垂着头,瞳孔竟微微涣散着,眼睛并不聚焦,神情茫茫然若行尸走肉,仿佛一朵还未绽放就被强力从枝头摧折的花。
洛九江看了片刻,确定这姑娘身后并无任何埋伏后,便长长叹了口气。他心中对着地上那尸体暗道:老兄对不住,这下看来我估计要扒你中衣。
而在手上,洛九江却毫不含糊,转眼间就拿刀尖挑了自己刚刚剥下的那件皮裘轻抛了出去。皮裘在雪地上拍出沉闷一声,正落在那位姑娘脚下。
“此地苦寒难捱,姑娘还是穿厚一些。”
女孩神情怔怔地停下了脚步,过了一会儿才转过头来,似乎废了很大的力气才让眼睛重新聚焦,无声的将洛九江从头到脚地打量了一遍。
至于那横尸于地的疤痕男人,她连瞧也不曾瞧上一眼。
洛九江笑得无害又和气,还状若漫不经心地向一侧移动了两步,把地上那具尸首遮了一遮:“姑娘先将衣服披上,切莫把自己冻坏了。是这样,有件事情还要向姑娘打听一句,请问……”
女孩突然开口,打断了洛九江旁侧敲击的打听:“新来的?”
洛九江猜她是从自己一看便红润没挨过饿的面色上看出来的,自己这特征如此明显,再拿言语矫饰倒显得藏头露尾,索性大大方方一点头。
“嗯。”女孩缓缓转开了视线,她吐字清晰,但嗓音嘶哑干涸,词句间联结艰涩,似乎已经久不开口,“你要记住,只有离我远一点,才能活得久一点。”
这话可谓毫不客气,但洛九江与他师父这种将关心都掖在冷言冷语里的人相处久了,自然能分辨出这姑娘话里的关切提点之意。
女孩没再看自己脚边的皮裘第二眼,依旧是以先前的步速向前走去,似乎不愿再与洛九江交谈了。
在茫茫雪原的映照之下,她那枯瘦单薄的身躯仿佛随时会被烈风吹倒,会被大雪吞没,而那两个粗糙沉重的石锁看着就更是碍眼极了。
“请留步。”饶是这女孩先前劝告犹在耳畔,洛九江牙根一咬还是管了闲事,“姑娘腕上的石锁,可需要我来……”
女孩转过脸来,慢慢地摇了摇头。她面上终于露出了一丝吝啬的笑意,轻飘飘道:“那是我自己拷上去的。”停顿了片刻,她抬起手来,拿拇指食指比出一个微小的弧度:“好奇与好心也要少一点。”
洛九江没有再叫住她,于是这女孩子就拖着那两个沉重的石锁,极缓慢地同洛九江擦身而过,又渐渐走远了。
洛九江上前去捡起那身皮裘给自己裹上,又踩上这疤痕男人的靴子。在此期间,他从这男人的皮裘腰带上发现一个布袋,袋中满是某种或呈血红色,或呈惨绿色的小牌子,这牌子上浸满了已经发黑变臭的血迹,让人见之生厌,也不知有什么用途。
他依照自己先前所言将这男人深埋六尺。雪地松软,埋尸的大坑倒也并不难挖。将一切都料理清楚,洛九江把领口一紧,暖暖和和地踏上了前路。
想他此前虽然泡满身海水、滚遍体泥也不大当一回事,但如今竟连尸体的衣服都能拣来穿了,可见人类下限变动之快。洛九江苦笑一声,思考着自己接下来该怎么找到一个能问清事情的人。
而在他的背后,一个淡灰色身影无声地从一棵光秃秃的大树树梢上滑下,也不知此人在这里停留了多久,洛九江和那刀疤男人交战一场,又同女孩子说了几句话,然而三人竟好似谁也没发现他。
灰衣人在树下停驻片刻,似乎是在思考什么。下一刻,他毫不犹豫地向着洛九江离开的方向跟了过去。
而对于那片埋着脸上带着刀疤的男人的雪地,他也同那女孩子一样,看也没有多看一眼。
第34章 佛珠
据说昨夜堆云坡突降了一晚的流火。
那火焰落地不熄,烧了整整一夜, 焚的大半天色都映的透亮, 百里之外也清晰可见。那熊熊火焰有种冷淡而奇特的色泽, 仿佛能够烧穿黑暗。
待到凌晨,火势渐熄, 周围有大胆的小妖三五结队,打算趁此处还没有哪个大王组织大面积清扫之前,好过来捞些死人东西。
原本堆云坡上结寨做主的话事人是个七彩雉鸡精, 足有筑基五层, 修为了得。但在这种浩浩汤汤的火势之下, 哪怕他有十三十四彩,纵使侥幸不死, 也该被烧得秃屁股了。
四只小妖一路行来, 所见只余满地焦黑痕迹, 整个堆云坡上草木几乎都被烧尽, 空气中弥散着一股呛浓的烟气。偶尔看到一具尸体,也是被烧得不成样子。至于那尸体上原有的法器, 亦多半扭曲变形, 饶是如此, 能存留下来的器物都至少宝器往上。
这支小队里有个特别眼尖的臭鼬妖捡了几回漏子, 一旁的黄鼠狼妖并着鬣狗妖瞧的眼红, 直嚷嚷着见者有份,几乎就要扭住他逼他吐出好东西来。还是一旁的疣猪见势不妙打了个圆场,不然这四只小妖当场就要内讧。
妖族修炼又与人族那套标准不同, 原本是足足九阶由小到大分下来。只是千年下来,两族渐从互不两立转为相互融合,彼此间好用的东西方法也能互相学习。人类在修为标准上定的界限更加分明,近年来的妖族也习惯了这套说法。
倒还有些修士或妖族还会习惯性按九阶划分,但这类修士多半用的是百年前的老黄历。
按照人类的分法,妖族在炼气修为时只能保持妖身,一旦踏入筑基,便能修出个人形。只是这人形并不利落,诸如尾巴耳朵犄角蹄子等零件难免要落下几样。而等妖族突破筑基直达金丹之时,便能彻底化作人身,与世间诸人无异了。
这四只小妖修为俱都在筑基一二层之间,虽化作了人形,却是蹄角未褪。他们一路行来四处寻摸,并未遇到什么活物,便就这样走上了山顶。
在其他三人还在寻找那只雉鸡寨主时,鬣狗妖便发现了一个生死不明,赤条条趴在焦草中的人形,登时脱口而出:“那是个什么人?”
这一场大火烧得草木俱枯,山石变色,这少年模样的人形妖怪也不知有何本事,竟没被炼成黑炭般的一条?
黄鼠狼精眼睛一转过去,目光便怔怔发直了。他口水吧嗒吧嗒地滴落下来,猩红的舌头不住地舔着自己的嘴唇:“何必管他是谁……看他能在山火中幸存,想来修为必定不俗,若能趁他重伤时吃了他,我进阶成筑基四层也指日可待。”
妖族习性不乏野蛮血腥之处,其中一条便是靠吞吃化为人形的其他妖族增长修为。想来是他们虽修成了一个人形模样,一时半刻却难得一颗人类的同理之心。
这四只小妖听闻此言都觉得十分有理,一时扑上去就要把那昏迷中的少年活活啃了。疣猪妖把少年翻了个身,咂舌叹笑道:“好乖乖,要说这份颜色,比起族里母的也是比得。”
这少年的面孔经过一场大火也仍片尘不染,容貌生得极清雅秀美,令人瞧了便觉心神一荡。若不是遇上这四个心窍未开,只通食欲的小妖,任谁都恨不得给他配以华衣美饰,再高床软卧地供他醒来,只求能瞧一瞧他睁开眼睛时的模样。
食物就在眼前,黄鼠狼哪有心情去看此人的脸好看与否?当即捧起这少年一条胳膊就要咬下。就在他齿尖即将接触到少年皮肉之际,地上的少年突然指尖微动,低低呻吟一声:“九江……”
四只妖物被抓了个现成,一时抬起眼来面面相觑。下一刻,黄鼠狼落定主意,低头便啃,却是欲直接咬断此人的喉管:不趁着这人醒来之前活撕了对方,往后哪儿还有这般的大好良机?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那少年张开眼睛,瞳仁底带着抹淡淡的苍蓝。他一手按住胸口,声音极尽压抑,却又包着一汪浓浓的痛悔,沉沉地又唤了一句:“九江!”
这一声呼唤里的感情仿佛在喉口处便爆裂开来,出口时已浓郁到无以复加的地步。是以少年虽神色怔怔,双眼干涩,可旁人听了却无端心中一颤,几乎就要被这两个字激出泪来。
然而伴着这一句情深若斯的低念,少年闪电般出手,他动作快若疾风,又狠辣无比,“江”字的余音未落,他便眼也不眨地单手扼断了黄鼠狼的喉咙!
臭鼬妖一声惊呼,转头去看被少年随手扔在地上的黄鼠狼妖,却见他脖子软软垂着,折成了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显然是一抓之下不论颈骨喉咙都被捏成了一把软烂的泥粉。
这少年自然便是化龙而来的寒千岭。
他带着遍体的火焰从天而降,那火焰熊熊地烧了半夜,他的精神也恍惚挣扎了许久。直到刚刚意识稍微清醒些许,才被这四只小妖不加掩饰的恶意和垂涎唤醒过来。
一直以来无形阻拦着他的缰绳如今已不知流落何方,而这局面却有一大半都是他自己做下。寒千岭想起前尘,只觉心中恶意伴着深恨反复升腾,从前为自己构筑的堤坝再阻拦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