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暮寒公子
楚腰从地上爬起,抹开嘴角的鲜血。鲜红的血迹在他脸上干涸凝结,是半面凄厉的化妆。
他仰天大笑,绽放出一种荼蘼将死的,人世间无可挽留的美。
七名炉鼎同时向身旁的宾客发起突袭,然后被统一集中扔在厅堂中央。
他们奄奄一息,筋折骨裂,只有眼神里燃烧着一把永不熄灭的火。
楚腰死时,深情如许的桃花眼大大的睁着,笼中之鸟看向天边,浑浊的眸子里映出一角碧蓝天光。
……
空无一人的战场上,蓝龙又承受了霸下的一爪,在空中翻滚了几圈。
他不知是不是因为刚刚龙吻被击偏,使得脑子有些混沌了。在方才的战斗中,寒千岭一直都试图摇着头。
他冲着霸下发出一声长吼。
他用异种语问霸下:“你是不是取走了我的记忆。”
霸下但笑不语。
寒千岭突然暴躁起来,他盘旋起身体又朝着霸下的方向弹开。龙吟声仿佛能穿透界膜一般,一时之间连山海都应和着它的呼啸。他高声鸣唳道:“把那个人还给我!”
那个人是谁?不知道。那是个怎样的人?不知道,可霸下一定从他这里偷取了最宝贵的东西!
……
光阴冷酷而不止息,如同它从前怎样一往无前地转动一样,此时此刻,它亦不顾洛九江的抗拒挣扎,按部就班地回流。
却沧江依旧飘荡于幽冥,枕霜流身处灵蛇殿中,进行着一场毫无意义也无边际的永久等待。
方昭趴在幽冥最深的黑暗中央,他丑陋地蜷缩在泥沼里,饿的时候就吞一口恶意,从不能想象世上会有多少好吃的东西。
时光飞快向前,毫无停止的意向。
尽管早就预料到,然而在看到这一幕时,洛九江仍然绷紧了身体。
圣地里的蓝龙吞下道源的碎片,父亲留给他阴阳道源作为最珍贵,也最冷酷的遗产,然后……他得知了自己将要到来的死讯。
蓝龙咆哮着舒展开自己的本体,不知是嘲讽还是愤怒。他回首咔嚓一下,就把圣地界膜生生咬漏了一个窟窿。
圣山疯狂地摇动起来,万千滚石倒逆而上,拼命地朝蓝龙身上砸去。一时之间,整个圣地地动山摇,飞沙走石,乌烟瘴气。没人知道,世上仅存的神龙在灭世之前,先和他的生身之母扭打了一架。
最后圣地粉碎在幽冥里。
蓝龙一路上横撞过无数世界,小世界在碰到他的时刻就化为粉末,中等大的小世界也碎成裂片,祭了他的五脏。只有大世界的界膜结实,能多撑一段时间,可最后还要被他连头带尾彻底吞下。
三千世界的敌人再不是霸下。
幽冥里的却沧江试图上前阻止,仅剩的灵魂当场被发疯的神龙碎做两片。
饕餮察觉到神龙即将路过自己的领地,阻止不能以后慌忙带着缙云连环界逃走,死地却仍被寒千岭的尾巴扫过,在那层薄薄的界膜破碎之际,洛九江辨认出了谢春残和封雪姐妹。
他们死前只见到一幕纯黑的自由天光。
仅仅七天,寒千岭就暴力碾过小半个世界。整个修真界的生灵都视他如仇寇。
他再不是那个受人敬仰,令人看了就感觉安心的三千盟主。这一回,他成了祸世之龙。
天边出现了一道姗姗来迟的雷云。
在九次天劫之后,问心雷也出现在天际。有人辨认出这道雷云的种类,于是整个三千世界都在为这条恶贯满盈的蓝龙自取灭亡而欢呼。
他们快乐地目睹着寒千岭的死。
而在众生之中,只有洛九江在哭。
……
蓝龙第六十三次被霸下击飞,而霸下始终站在原处,坚若磐石。
他不着急杀了寒千岭,反而用这种近乎戏弄的方式,一寸寸地从他身上剥离属于旧神的荣誉,然后贴到自己的背甲上。
寒千岭竭力抗拒地翻滚出去,他每片鳞甲都如锋利刀,尾巴更是能劈山裂石。就在上一刻,他甩尾时无意撞上山巅,于是那山峰被他生生地削平了。
然而不知为何,他在滚动的时候,竟无意地卷起了自己的长尾。
仅仅一小段,仅仅蜷起尾巴一刻,就好像那地方有什么他珍而重之的宝物,因此决不能刮伤一丝头发。
那是什么?那是什么?!
寒千岭不顾一切地朝记忆里的方向扑过去。
他碰到无形的壁垒,他狂吼,他猛撞,他声嘶力竭地试图撕开此处的时空。水镜外的众人觉得神龙发了疯,只有霸下和寒千岭自己知道并没有。
但霸下愿意让生灵们这么觉得。
他摇了摇头,遗憾道:“那没有东西。”
“有!我知道有!”蓝龙猛地回首瞪向霸下,刚刚即使被一次次地扎穿了窟窿,他的双眼也始终平静,不像如今这样鲜红。
那是谁?那是谁?!
一个曾经唤过千万次的名字,再熟悉不过的两个音调,单纯是含着对方姓名的音节,都能让寒千岭感到平静和满足。
电光火石间,两个字跃上了他的舌尖。
大脑忘记的东西,还被肌肉始终铭记。
“九江!”
透过茫茫的时空,这两个字被扭曲成近乎无法辨认的形状,然后模糊地传进被困的洛九江耳中,如同一句走调的歌。
声音竟然很像当初寒千岭送他的那个铭音螺。
洛九江的心突然就安定了。
问心雷距离回流光阴中的蓝龙胸膛还有咫尺之遥,而洛九江已经甩开了眼泪,目光坚毅如寒锋。
他伸出手,“握”住那道远处传来的声音,回应道:“千岭,我在这儿。”
——地狱火炎的最深处,有人垂下一根蛛丝般的细线。
而那条细线的两端,寒千岭和洛九江各持着一个线头。
不论中间相隔的是怎样的逆境,只要他们彼此觉察后,就再不会放手。
霸下的目光在他晋升之后,第一次出现一种意料以外的波动。
他看到自己用倒流的时间所编织的蛹突然震动起来,然后细密的裂纹布满了这一小段大道覆盖之处。
在剧烈地几下挣动之后,一种人类听不到的崩解声从巨茧里自内而外地传出,然后洛九江猛然地显现在他的面前。
水镜内突然多出了一个人的身影,观战的修士们没有一个人察觉到不对。
如同当时他们没能发现洛九江的消失一样,他们自然而然地默认了洛九江的出现。
没有人想起来,在寒千岭单独和霸下交战的时刻,人数上曾有一段空白。
但对于这个问题,交战的三人都没有余力研究了。
霸下再次抬手,仿佛要对洛九江故技重施,然而只换得了洛九江的一声冷笑。
“没用了。”他对霸下宣告,“我仍握着千岭抛给我的线。”
说到这里,他挑衅地一挑眉头,加强重复道:“红线。”
霸下:“……”
寒千岭熟知他的性格,因此只是无奈地摇头一笑。
红线云云,当然只是说出来气霸下的。
洛九江握住的,是寒千岭和他的联系。
托之前经历的福,此时此刻,不止是他和千岭的那条“细线”,更多的“线”亦同样在他面前铺陈开来,只被他一人看在眼底。
“你短暂的光辉结束了,霸下。”洛九江哼道,“现在是我要印证我的预言——你死,我活。”
洛九江一挥手,原本都化成刀坯消失的澄雪重新现于他的掌心。银刀一振间,仿佛三千世界都传遍了洛九江的清喝。
他的声音穿透三千世界,无论人类,妖族,走兽,游鱼乃至世界本身,都听到洛九江诚挚的问候。
他问道:“——吾友何在?!”
第305章 朋友
洛九江举手向天,对三千世界发出呼唤, 他问:“吾友何在?”
那声音穿透三千世界, 乘载着清风吹过旷野, 萦绕着游鱼下潜至深海,依偎在白云之上, 传给金雕和鹰隼听见。
这声音也毫无疑义地流淌入洛九江挚友们的耳朵。出乎意料地,竟然是水镜面前的阴半死第一个应和着举起了手。
他哼笑道:“汝友在此。”
璀璨的坤源之光在他丹田里轻微地闪动了一下,这动静极小, 没引起任何人的注意。然而那根淡银的细线已经无声地将他牵系起来, 银线如同银针一般高抛向天际。
谢春残的反应只比阴半死慢上一拍。作为战地的最前线的把守者, 他一直在紫苏小世界里引弓搭箭。
直到一刻钟前,那些日月妖族不知因何突然退去, 才给了他一点喘息缓和的余地。
谢春残趁着这难得的片刻重新翻检了自己的弓箭。新换的金雕弓已经被拉开几万次, 原本的生弓也用成了熟弓。
最普通的白羽箭耗费不知凡几, 就连藏在他左袖里, 用自己臂骨打磨出的那根金色书祈,也已经环场几回。
就在手上捏着一大把箭簇的情况下, 洛九江的呼唤遥遥地传进他的耳朵。
谢春残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 他身侧的修士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 不知为何这位谢神弓突然莫名其妙地笑出声来。
谢春残一把甩下手中簇新的箭矢, 露出了一个吊儿郎当的笑来:“你谢兄在这儿。”
听他说出这话后, 旁边的人族修士恍然想起,这位谢神弓其实是洛郎过命的朋友。
之前那场激烈的战斗里,谢神弓处处杀敌在前。在压力最大的时刻, 他一马当先,每一次张弓之后,敌人必然会腾飞起一蓬血雾。鲜血飞溅上他的衣袍,糊了一层又一层,让他的灰衣都叠加了一层腥臭的黑。
要不是听他这么说,修士都要忘记了,这位谢神弓最开始是由洛郎一力举荐的啊。
一根肉眼不能见的淡红色的细线从谢春残的左臂延伸而出,其气质竟有些像是当年他放尽鲜血,给洛九江吊命的书祈。
……
第三个呼应洛九江的朋友,是一直观察着水镜的游苏。他的反应只比阴半死慢上一线。
游小公子做什么事都极认真,像是如今,他就郑重其事地握拳压在胸口,一本正经地回复道:“我是洛兄的朋友,我在这儿。”